天空灰暗,雪花飘洒。呼啸的北风,疯狂地卷起白雪漫天飞舞。茫茫雪原上,一条坎坷雪路通向没有边际的远方。路边地头的粪堆旁,知青和社员们正在往地里送粪。粪堆旁停着一辆破旧的大车。
五六个上年纪的男社员,举着镐头吃力地刨粪。八九个中年妇女拿着鉄锹撮起粪块,慢腾腾地往大车上装。车装满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女社员和知青,将绳子套在肩膀上。粗壮的春林叔像驾辕的马,将搭腰挎在肩膀上,双手扶着车辕,大喊一声:走。拉车的人弯腰躬背,肩负着连接大车的绳子,吃力地拉着装满粪肥的大车向着雪地里挪动。爸爸和林南阿姨肩并肩地拉着绳子。
粪堆旁有块大木板,写着“农业学大寨”几个红色大字。为了显示学大寨的政治热情和坚定决心,县革委会决定用人拉车送粪,而让骡马歇在圈里。
雪路远处,一辆深绿色的解放牌汽车从兴隆镇方向驶来。人们停下活计,注视着汽车。车上有几个人,棉帽子棉大衣将周身裹得紧紧的。汽车慢慢驶过粪堆和干活的人们,向老虎牛村驶去。
下晌出工时,爸爸走进小队部院里,一眼就看见那辆从粪堆旁驶过的解放牌汽车停在雪地上。车旁放着一小堆破烂家具,飘落的雪花快将它们盖严了。队部里坐着几个陌生人,还有位老太太,怀里抱着个婴儿。
邱爷爷坐在炕沿上,看看人们,大声说,大家伙静一静,咱们开个会,有件事儿跟大家伙说说。下面让万德讲话。他说完掏出旱烟袋,装了一锅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富主任从炕沿上站起来,走到地中间,习惯性地环视一下屋里的人们,然后才扯开嗓门。贫下中农同志们,知青同志们,沈阳永红机械厂,啊,给咱们遣送来一个反革命分子。
两个工厂来的人,将一个身体消瘦的男人推到地中间,将他的脑袋往下按了按。人们的目光立即被吸引过去。他低着头,弯着腰,棉帽子扣在脑袋上,露着下半张惨白的脸。
爸爸给我讲述这段往事时说,这个人就是你冯延生伯伯。爸爸喜欢怀旧,总爱会忆他在农村时的那些事。尽管那些往事,给他带来痛苦和伤感。
富主任指着冯延生伯伯,大声说,他是到咱们这疙瘩接受改造的,往后,啊,贫下中农同志们和知青同志们要管制他,啊,要改造他!
富主任又环视一下人们,看看工厂来的人,顿了顿嗓子。俺们非常感谢工人****队的同志,啊,对俺们贫下中农的信任,俺代表大队革委会和贫下中农,向工人阶级致以崇高的,啊,革命的敬礼!
富主任说着转身,向工厂来的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队部里响起稀稀啦啦的掌声。
下面请永红机械厂,****队队长李刚同志讲话,大家啊欢迎!富主任用手指向炕沿上坐着的一个胖子,带头鼓起掌来。
劈劈啪啪的掌声中,李刚像只肥胖的鸭子,一拧一歪地腆着肚子跩到地中间。我们感谢贫下中农同志们的热情支持,我代表厂革委会和****队,向革命的贫下中农同志们,致以崇高的革命的敬礼!
又是一个军礼。李刚举着手,面对人们吃力地扭动着身子,吃力地转了小半圈。掌声又响了几下。
礼毕。李刚对着遣送来的反革命分子大吼一声,冯延生,你听着!
是,是。地中间一直低着头的冯延生伯伯哆嗦了一下,连忙应声。
小队部里突然静下来,空气也似乎冻结。人们的心被扯动着,都屏住气息,盯着这个看样子挺老实的反革命分子。
你听着,今后在这里,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
是。
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是,是。
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要向大队革委会报告。
是。
还有,你的问题要认真地想,什么时候想好了,告诉我们一声。
冯延生伯伯迟疑一下,然后说,是。
李刚扔下战斗脸,像耍变脸绝活,胖脸上立马堆上笑容。他看看人们,对社员们说,我再次感谢革命的贫下中农同志们,给予我们的革命支持。说完,他又敬了一个军礼,一拧一歪地腆着肚子跩回炕边坐下。
富主任看看人们,庄重地说,今天的会开的好,开的及时,啊,又给咱们广大贫下中农和知青,上了一堂生动的啊,阶级斗争课,再一次敲响了,啊,阶级斗争的警钟。这个会,就开到这里。
李刚和两个****队员在富主任的陪同下走出小队部,钻进汽车驾使室。富主任向车里的人摆摆手,汽车慢慢启动,轰轰隆隆的响声震荡着风雪肆虐的村庄。
人们走出小队部,走进鹅毛大雪中,又开始了战天斗地。
前些天,富主任接到公社革委会的通知,让他准备一间房子,安顿一个城里遣送来的反革命分子。贫下中农都不愿把房子借给反革命分子住,怕划不清界线,更怕带来灾难。隆冬蜡月,无法盖房子。他在村中转悠了好几天也没借到房子,万般无奈之际,想到了四类分子。他在心里说,贫下中农不愿借,四类分子不敢不借。他决定到四类分子家看看。
富主任走进一个老地主家,他家有一面北炕空着。
富主任向老地主说着来意,话还没说完,老地主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富主任,俺……俺不是不……不借,你想想,俺是个地……地主,他是个反革命,俺俩俺俩……老地主没把话说完就砰砰砰地磕头。磕得富主任没了主意,烦烦地说,起来吧,起来吧,不跟你借了。
老地主又磕了几个响头,才泪流满面地站起来。
富主任从老地主家里出来,一筹莫展地从青年点路过,一排砖瓦房像个矮矮胖胖的巨人,不顾风雪的阻拦向他走来。他顿时有了主意,冲着刮来的风雪笑出了声,知青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造反小将,既不怕牵连又能监督反革命分子。
一只破木箱,一张旧八仙桌,两把木椅和一些锅碗瓢盆,搬进青年点东边那间空屋里。
生产队派来抬东西的人走了,清冷的屋子里只剩下这三口之家。
冯延生伯伯凄楚地看看挂霜的四壁,又看看在炕上给女儿铺被褥的奶奶,不觉一阵悲戚涌上心头。他和奶奶将从这里开始不知是什么滋味的生活,自己也要迈上一条前途未卜的路。
冯延生伯伯天天到生产队干活,邱爷爷让他跟社员们送粪。他闷头拉车,绳子绷得紧紧的,汗流满面,一只手拿着棉帽子,一只手不时地抹着脸上的汗水。他每天都是默默拉车,从不跟别人说话,也没有人跟他说话。休息时,他一个人背着风一坐,木然地望着皑皑雪原。
人们在粪堆南侧背风坐着,三五个人一堆,围在一起抽烟唠嗑。女社员们有的坐着休息,有的结伙找地方方便去了。有的社员怀着疑惑而好奇的眼神,看看冯延生伯伯。过了几天,有的社员想跟他唠嗑,看到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欲言又止。渐渐地,社员们对他产生怜悯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