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晚，天气很凉，夜风一阵冷似一阵。
妈妈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吃力地坐起来，借着从窗外射进来的微光向四周看了看，屋子里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影，靠在墙边躺在水泥地上。
她感到很冷，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艰难地走到门前推了推，门反锁着。她又看看钉着铁栏的窗户，走到窗扇残缺的窗台前，凭窗下望，看不清地面。窗外的夜空上，一弯下弦月在阴云里隐现。
她无力地坐下，浑身疼痛难忍，用手轻轻摸着伤痕。细嫩的皮肤上肿起道道鞭痕，凝结着条条血迹。
疼痛钻心。让她更为痛心的是看不见女儿。女儿需要乳汁，需要母亲。可是，她回不到女儿身边，陷进魔窟。
她的耳边又响起李刚的吼叫：柳洁，你听着，要是你不揭发你丈夫，和他划清阶级界线，就别想出去！
她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
门开了。两个胳膊上戴着“****队”红袖章的人出现在门口。一个家伙往房间里看了看，大声喝喊：柳洁，出来，李队长有请。
妈妈没理采他。屋里的人，听见喊声，连忙坐起来，紧张地看着那个****队员。
那家伙走进房间里，瞪着妈妈，阴阳怪气地说，别******不识抬举，你不是过去的白天鹅了，你现在连个丑小鸭都不如，是个癞蛤蟆。怎么，还想让老子搀着你？他讪笑着，伸过手去。
妈妈瞪了他一眼。他赶紧把手缩回去。妈妈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艰难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蹒跚地走进****队办公室。
李刚瞪起小眼睛，盯着妈妈，挤弄满脸横肉，干笑着说，这一夜过得不错吧，尝到无产阶级****的滋味了吧？
妈妈怒视着他。
李刚若无其事，一支粗短的指头悠闲地点着桌面。柳洁，我让你想的问题，你想得怎么样了，你丈夫都有那些反革命活动？
妈妈愤然道，我丈夫不反对革命，哪来的反革命活动！
好，好，别来气，咱俩坐下再好好谈谈。李刚倒进转椅里，对站在门口的两个****队员摆摆手，你俩出去，守在门口，别让人进来。
两个家伙转身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
李刚眨了眨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妈妈，恬不知耻地说，柳洁，只要你揭发你丈夫的反革命罪行，我马上就放了你，如若不然……
妈妈气得浑身发抖，愤怒地说，我丈夫出身在革命家庭，他热爱革命，哪来的反革命罪行？
哪来的？柳洁，到现在你还包庇反革命。啊？我说得到办得到，你现在捏在我的手心里，看你敢不揭发他。嘿嘿，嘿嘿。李刚****地盯着妈妈的脸，你要是不揭发他，我就叫人扒光你的衣服，游街示众！
无耻！卑鄙！你算什么革命派！
揭发不揭发？
我丈夫不是现行反革命，他没有任何问题！
好，我让你死不改悔。李刚猛地甩掉手中的半截烟头，淫笑着向妈妈逼来。你不揭发反革命分子的罪行，我现在就对你实行无产阶级****！
畜生！妈妈一面准备抵抗，一面向门口退去。她忽地转身，用力拽门把手，门没拽开。
李刚乘机扑上来，一只手抓住妈妈的胳膊，一只手扯住妈妈的衣服领子。嘎吱一声，妈妈的衣服被扯开，带有血迹的白嫩肩头露出来。李刚得意地狞笑着，又伸过手，抓住妈妈的裤子。
妈妈憋足劲，抡起巴掌打过去。啪，手掌重重地落在李刚的胖脸上，打得他两眼冒金花，向后退去，一个趔趄撞在桌角上。
哎哟，来……来人哪……来人哪！李刚蒙头转向地嗥叫。
两个****队员奔进屋里。
李刚声嘶力竭地叫喊，抓住她，把她的衣服扒光，拉出去游街！
两个****队员饿狼般扑向妈妈。
她向窗户奔去，猛地登上窗台。窗户敞开着，清冷的秋风飒飒刮进。低头一看，只见深深的地面。
看你往哪跑！看你往哪跑！李刚嗥叫着伸过魔爪，拽住妈妈的裤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妈妈的头脑中闪过，孩子和丈夫也瞬间闪现，面对三双鹰爪般的大手纵身跳了下去……
妈妈——妈妈——我可怜的妈妈呀，你死的好冤枉，好冤枉啊——我失声痛哭，扑倒在爸爸膝前，搂住他。爸爸，爸爸——
客厅里一片哭声。
爸爸满脸泪水，疼爱地抚摩着我。娟娟，你要坚强，要向你妈妈那样，不畏邪恶，坚持真理，勇于和坏人做斗争。
爸爸，我记住了，我永远都记住你的话。我抬起泪脸看着他，抽泣着。爸爸，迫害妈妈的那个李刚在那里，那些坏蛋在那里，咱俩去找他们算账！
李刚和那些人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爸爸拉着我的手，痛苦地说，你妈妈的死，不是哪个人的责任，那是国家的灾难。这件事你就不要多想了，啊。
嗯。我点点头，抹了一把泪水。爸爸，这么多年，让你拉扯我，真是辛苦你了。爸爸，我长大了，你也快老了，你应该再给我娶位妈妈了。这是女儿对爸爸惟一的强烈的，也是最最真诚的要求。
谢谢！谢谢我女儿！爸爸激动地搂住我，两串泪水如奔涌的洪流。
我站起来，走到杜宇妈妈和春雪阿姨面前，拉起她俩的手，流着泪说，你俩帮助爸爸将我抚养大，你俩爱我，也非常爱我爸爸，请你俩果断点儿，好好商量商量，你俩谁嫁给爸爸，我都欢迎。
杜宇妈妈和春雪阿姨不停地抽泣，默默无语，一边抹泪一边抚摩着我。
我知道，我给她俩出了一道难解的人生课题。而我同样面对难题——不知道应该将金苹果献给她俩当中的哪一位，她俩都那么痴心地爱爸爸。
古希腊神话传说中，那个美丽的刻着“献给最美者”的金苹果故事，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就做了一个金苹果，上面写着一行红字——献给最爱爸爸的人。我多么希望杜宇妈妈或是春雪阿姨嫁给我老爸呀！然而，我却没有帕里斯（注）的气魄，果断地做出裁决，选定她俩中的一人给爸爸做媳妇。
后来，我才发现自己的杰作犯了一个致命错误：那只黄灿灿沉甸甸的金苹果两旁，各有一片绿叶依偎着金苹果——这不正是爸爸和春雪阿姨杜宇妈妈的象征吗？
不是我迷信。我以少女圣洁的心灵，将美好的心愿寄托在神圣的图腾上，想不
到美丽的愿望正好与痛苦的现实吻合！
我要将金苹果毁掉，杜宇妈妈不让，她看看爸爸，对我说，金苹果这么美好，应该让她自由展现。春雪阿姨说，娟娟真懂事，你对你爸爸的关心应该留到永远。
金苹果静静地站立在我的床头柜上，我盼望她有个圆满归宿。每天早晨上学时，
我对她说，再见，金苹果，祝你好运。每天晚上睡觉时，我对她说，晚安，金苹果，祝你幸福。
杜宇妈妈和春雪阿姨看见我对金苹果说话，她俩就会笑着说我同样的一句话：傻丫头。
说我傻，可我亲眼看见她俩偷偷捧着金苹果亲吻的甜蜜样子，我只是不忍心揭穿她俩心中的美好愿望就是了。但是，她俩和我老爸之间，有一个我看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捉摸不透的怪圈：
杜宇妈妈无怨无悔地照顾我和爸爸，不顾爸爸与春雪阿姨的婚约，苦苦爱恋着爸爸，一心一意要嫁给爸爸；
春雪阿姨母亲般地疼爱着我，深深爱着爸爸，却拒绝爸爸，说杜宇妈妈更适合
爸爸，让爸爸娶杜宇妈妈；
爸爸一心一意地等着春雪阿姨，像水中捞月的猴子，看着荡漾在碧波上的美丽明月，无论怎么努力还是两手空空。
他们三个人就在这个怪圈中转来转去，十多年过去了，也没转出个头绪来。
我后悔，金苹果旁边咋配上两片绿叶！
注帕里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特洛伊王子，有幸作为裁决者，评定赫拉、雅典
娜、阿芙罗狄忒三女神谁为最美者。帕里斯属意阿芙罗狄忒，判定她
为最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