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夙夜一把摘掉全息眼罩,回身扒在椅背边缘,下巴搁在相叠的手臂上,笑笑地看着神色各异的司非和邵威,语气轻描淡写:“抱歉,吓到你们了?只是突然有点饿,就不陪常少将玩下去了。”
“你!”常陈脸色本来就难看,被青年这一激,本就泛红的面庞近乎要烧起来,他将眼罩往座位上一扔,冷冰冰地盯着苏夙夜,声音有些嘶哑,“难道你是装……”
“不不,我可没胆子骗父亲,”苏夙夜夸张地连连摆手,突兀停顿了一下才讪笑着继续说,“况且我也骗不过他。我的确不能驾驶机甲了,但那也仅限于现实。不瞒您,刚才我也吓得手抖呢。”
这么说着,青年坦然地将右手正对常陈。
室中冷光灯将他掌心掐出的红痕照得分明,常陈习惯性地眯起眼看去,不由愣了愣。
他还没戴上眼镜,略宽的眼间距令他显得老实巴交,全没了少将的锐气和威压。他仿佛也意识到了这点,连忙从椅子下的储物格中取回了眼镜,对着屋顶光源照了照才将其戴回了鼻端。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上?”常陈怀疑地睨了司非一眼,仿佛在问“她真的值得?”
苏夙夜自顾自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西装上压出的褶子,眼都不抬:“我平时说的胡话的确不少,承诺过的事却一定办到。”他倏地抬起头,向着常陈非常无害地笑:“而且我心里揣不住事,仇要立刻报,人情也绝对不会拖。这点您再清楚不过。”
这话耐人寻味,又在暗示这两人之间往昔的龃龉。邵威不解地蹙蹙眉,转头去看司非,却发现黑发少女正兴致盎然地滑动着投影屏,仔细研究方才模拟战中的各项数据,注意力全不在场下两人含沙射影的对话上。
“司非小姐?您有什么新发现?”苏夙夜笃悠悠地朝高台上踱过来,漫声发问。
司非眼都不眨,自如地答道:“您最后只依靠了单边发动机,走出的航线极其陡但又非常精准,计算量应当非常庞大,您是怎么做到的?”
除了坦白身世,司非还从来没在人前那么多话过。
邵威的脸色便愈加微妙了。这姑娘是个天生的战斗机器吗?
“您猜?”苏夙夜直接走到了司非身侧,噙笑凝视她。
她和他对视须臾,忽然丧失了探究的意愿,谨慎道:“听说您之前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这的确是实习机甲师必备的能力……”苏夙夜似笑非笑地往常陈的方向撩了一眼,“但刚才那下只是运气好,数值都是我随便猜的。”
被刻意无视的常陈少将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苏夙夜。”
“嗯?您叫我?”青年露出温良无害的微笑。
“愿赌服输,我不会赖账,之后的事书记官会和你联系。”常陈推了推眼镜,转而盯着司非缓声道,“希望你不会浪费这个机会。”
司非笑了一下,躬身应答:“是。”
常陈并无继续了解她的兴趣,再次转向苏夙夜:“明天你有什么安排?”
苏夙夜漫不经心地拉长了声调:“您是说建国庆典的事?反正赶不回蓝星了,我就在3区凑合着过吧。”在对方脸色再次变得不善前,他又补了一句,“在3区我另有去处,就不叨扰泰坦的各位了。”
说着,他便手插衣兜地往外走,顺手将邵威扔在椅子上的军帽抄起,作势要往自己头上戴。上尉咂舌,要伸手去夺,对方却手腕一转,将帽子轻轻巧巧叩在了帽主人头上。当然,帽檐故意朝后,不伦不类。
“苏少尉!”邵威正了衣帽,忍无可忍地低骂。
“走走走,去吃饭,我请。”苏夙夜拍拍上尉的肩膀,直接开门走人。
邵威飞快地向常陈行了个军礼,急匆匆跟上去。司非被落在后面,却不慌不忙,向少将再次微微欠身:“我叫司非,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直到她转身离去、训练室的金属门悄然阖上,常陈都没应答。
苏夙夜和邵威等在电梯口。三人登上轿门大开的轿厢,门便自动阖上。轿门再次开启时,他们眼前是洁净明亮的政府大楼底层。
“感谢各位招待。”苏夙夜笑眯眯地和前台的士官和守门卫兵打招呼,从容自若地往正门外走。没人搭理他,但也没人上来阻拦。
与来时连接停机坪的门不同,大楼正门外是一个雄伟的方形广场,白色的石地面一眼望不到尽头,恍若整片无人的雪原。泰坦的一昼夜足足有十五个蓝星日长,如今正值此地的正午,颜色混沌的大气透下明晃晃的暖光,照得广场地面像是在发光,刺得人眼花。
可巨大广场上半个人影都无,只有正中粒子齿轮的巨大雕塑巍然矗立。
“哎呀真是好险,吓死我了!要我真输了,父亲准能让我没命。”一出政府大楼,苏夙夜便兀地长吁短叹,夸张的姿态毫无诚意。
邵威不由又在帽檐下翻了个白眼:“我受命负责您从4区一路的安全,也请您体谅一下我的难处。”
“这次是为了报答恩情,下不为例。”苏夙夜笑嘻嘻地应了,转而问司非,“您想吃什么?泰坦唯一的优点就是餐馆还算多。”
司非停顿了一下才答道:“随您安排。”
苏夙夜偏头看了司非片刻,仿佛在考量她短暂停顿中的隐含意味,但他随即无谓地耸肩:“那就随我,直接回飞船上吃,安全方便。”
邵威讶然盯了他一眼:这与苏夙夜声名在外的纨绔形象颇为不符。
司非没有异议,也没有表露出惊异,只静静点头。
来时的飞船在政府大楼不远处的另一处停机坪等待。三人穿过空无一人的巨大广场,沿着笔直洁净的大道前行。道边没有树木,人行道也明晃晃地亮得刺目。
“泰坦明明是木星最大的卫星城,为什么到现在街上半个人影都没有?”邵威抬高了帽檐,警觉地打量四周的情状。
苏夙夜哧地一声笑:“明天就是建国庆典,城中心流量管制,市民不是为帝国大业继续添砖加瓦,就是乖乖闭门不出,会在街上游荡的只有我们这样的外来游民。”
邵威上尉不愿贸然臧否政事,便只撇撇嘴。
走过一个空荡的十字路口,司非抬头一瞥间,看见电子幕墙短暂地闪动。显然有人贴近了投影后的玻璃,在观察他们三人。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转而主动询问苏夙夜:“不论明天测试的结果如何,之后我都要前往征兵点应征?”
“是,提前批测试不过是机甲编队在提前锁定目标人选,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青年哧地一声笑,“当然,如果通过了这个测试,入伍肯定就没问题了。”
邵威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么这期间司非小姐的住处该怎么安排?”
青年理所当然地答:“在完成入伍登记之前,司非小姐可以继续暂住在我的飞船上。”
“这是否不太妥当?”邵威提出异议。
苏夙夜似笑非笑地撩上尉一眼,慢吞吞地反驳:“哪里不妥当?司非小姐本来就是我荐举的,也不用怕别人说她与苏家有什么关系。”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唇边的笑弧加深,眼中的温度却转冷,“毕竟谁不知道我是家里的不孝子,我胡闹出来的事……和苏宗正将军可没关系。”
邵威噎了噎,还想争辩:“可……”
“嗯?还有可是?难道您说的是男女有别那套活见鬼的道理?先不说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就算这么安排真的有什么不妥当,”苏夙夜志得意满地抬了抬线条纤细的下巴,刻意加重了咬字,“我也不在乎。”
被这么一通抢白,邵威僵硬地别开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也不在乎您闹出什么事,我负责的只是您的安全。”
年轻上尉眼风一扫,想从另一位当事人那里寻求支持,哪知司非却满脸事不关己的淡然,与他眼神相触只是微微一笑,显然也并没有将这事挂在心上。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空旷的停机坪,邵威索性就此作罢。
飞船流线型的舱门无声滑开,苏夙夜双手插兜,侧身倚在门边让司非先行。
司非一如既往地有礼貌,抬头想要道谢,苏夙夜却趁机向她挤挤眼,一脸共犯分享秘密般的狡黠笑意。她礼节性地回对方一个微笑,垂眸从青年身边走过。
苏夙夜向后微微仰头,视线追随着少女的背影画了个后落的弧。邵威紧跟着走近,见状轻咳了一声,眉宇间隐约有愠怒之色:“如果您真的有为司非小姐的前程考虑,还请您慎行。”
“您比我还关心司非小姐嘛,”青年懒洋洋地站直,怪笑着拉长了声调,“该不会您……”
年轻的上尉反应很大:“苏少尉!”
苏夙夜一耸肩:“我无意冒犯,但目前看来这是事实。”
他根本没等邵威作答,便潇洒转身进舱。飞船内的座位已经自动拉开为餐桌椅,苏夙夜走到桌边触碰电子屏,桌面略微凹陷的台板滑开,露出底下准备完毕的飞船餐盘。
所谓的飞船餐,其实就是机械调配的营养餐。从食品库传送而来的食物热气腾腾,但不论是盘中的主食米面、肉排,又或是佐餐的绿叶蔬菜,都不过是保存了传统形态的人工产物,口味也尽量接近天然,但这也只是为了防止胃功能衰退,同时提醒公民们不要忘记劳动的重要性。
十年战争中蓝星遭受了毁灭性的的离乱,饱尝饥荒之苦的人类对于食物的定义也发生了改变。新世代的人类只将进食视作维持生命的义务,口腹之欲只是有钱有闲人的消遣。
显然有钱有闲的苏夙夜对食物却不挑剔。
“我就不客气了。”他轻巧地拉开椅子坐下,见司非和邵威都没有动作,便率先开动。他仪态斯文,慢条斯理的模样好似在品评旧世代流传下来的珍馐。
邵威多看了苏夙夜一眼便赌气似地埋头吃饭。置气影响胃口,上尉不多久便放下了餐勺,眼风不自禁朝桌子对面掠去。
司非进食的速度不快不慢,却消灭了盘中的最后一粒米。邵威不由紧了紧眉头,看向自己的餐盘,补救似地又吃了两口。
苏夙夜似笑非笑地飞了邵威一个眼色,上尉有些狼狈,急忙转开话题:“明天您准备怎么安排航路?”
苏夙夜秀气地擦过嘴,而后才开口:“明天是建国庆典,飞船必须降落到某个卫星城收看庆典实况。”他向后一靠,仰头幽幽叹了口气:“庆典有多无聊,二位明天就知道了。饭后适合说有趣的事,我不妨和司非小姐说一说明天测试和之后应征的情况。”
“麻烦您了。”司非立即坐得更直。
“征兵本身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身份复核和体质检查两关,只要合格一般都能进入帝国军。但是,”苏夙夜刻意停顿,引得邵威不耐地皱起眉,青年却只当没看见听众的不配合,笑眯眯地盯着司非,“您的情况我们都清楚。”
司非抿紧了唇线。
“明天的测试内容就是驾驶虚拟机,与设定好的假想敌战斗。”苏夙夜扬扬眉,“这对您来说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对此,司非没有否认。
邵威蓦地问道:“如果没有通过预备机甲师的选拔,之后会怎么样?”
“差别也不是那么大。”苏夙夜竖起一根手指,“所有人都必须在常规军服役一年,之后才有机会进入机甲编队。只不过通过这测试的人嘛……在一年后入选的几率更大。”
司非眼神闪了闪,终于开口:“那么飞隼战队呢?”
“有从普通机甲编队晋升,也有从新兵直升的,”苏夙夜突然压低了声音,侧首向司非凑近了些:“有这么个传言,据说所有飞隼战队的成员早在入伍时就已经了决定下来……”
因此,入伍前的机甲能力测试便至关重要。
“我明白了。”司非颔首,面上没太大波动。
苏夙夜原本还想说些什么,通讯铃猛然响起。他按动袖扣倾听片刻,神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简略应答数声后,他重新转向司非,露出的笑意有些古怪:
“常陈少将刚刚通知我,明天的预备机甲师选拔空出的名额只有两个,他祝您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