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西凤坡是漫坡满岭的红豆杉、枫树和山桔。金风送爽、枫叶红了的晚秋时节,山桔枝繁叶茂间结满颗颗像红玛瑙般的累累果实;当小红醒过来,见自己一丝不挂,躺在村后西凤坡一间黑黢黢的小木屋里。身边是她早猜到想采野花的苏老板。她咬牙切齿,正想掉头去狠狠咬他一口。他却又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地拔腿欲溜之大吉。小红想骂,口干舌燥骂不出声。想拧,手却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一身软绵绵,任由他胡作非为后赶快贼溜吧。天色慢慢黑了下来,小木屋里,苏老板起身,划火柴点燃了蜡烛。苏老板穿上衣服说:“跟我到香港,做我的七姨太。”小红有气无力地呸了一口,说:“我回去告诉我家老爷,说你糟蹋良家妇女!”
苏老板一笑,说:“你告去吧。我还担心你不敢告。否则,我睡了土司府丫环的体面事如何传播得开?”“不要脸!”“这事本来不要脸。这个社会,不要脸的事却时时刻刻都在上演。”这句话,让小红突然想到老爷和桃花之间的事。哑巴大哥不行,小红开始不知道。时间一长,也就知道了。开始她还为桃花悲哀,后来,发现她竟然与土司老爷有一腿。这一腿有点惊世骇俗,小红想都不曾想过,土司老爷会与桃花之间有扒灰之事。后来想通了,就似眼前这个苏老板说的,这事本来不要脸,可不要脸的事却时时刻刻在上演,还将她当个不懂事小孩给骗了……然而,这土司老爷从来不正眼看她一眼。倒是大太太,多次暗示她,想要她做哑巴大哥的二房。
一想到要和桃花一起陪无能的哑巴,甚至像桃花一样,与老爷暗结珠胎,小红就感到恶心。她又苦苦盼着这一天快快到来。这一天到来的美梦被苏老板给粉碎了。她明白,如果她不是处女之身子嫁给哑巴大哥,将在土司府引起一场怎样的轩然大波。她的结局就是被扫地出门。她被扫地出门,始作俑者是谁?难道是桃花?不可能!这是一张多么可怕的网啊!“给你十天时间答复我。”苏老板临出门时说。不过两天,小红就对大太太说,她要走了。在这之前,小红没有丝毫要走的迹象。大太太诧异,说土司府何时亏待你了?小红说,土司府对她恩重如山,还打算把她嫁给哑巴大哥做妾,她感激都来不及。无论如何,她都要走,离开土司府。难得桃花也到饭桌来一起吃饭,桃花见大太太还想挽留小红,筷子一拍,冷冷说道:“让她走吧。”
过后,桃花没有问娘小红去了哪里。她想,小红这条生命,就像李嘉武、戴钟萍等人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轻而易举就消失了。消失了好,桃花常常这样想。顶替小红的丫环是青儿。青儿手脚勤快,脑瓜灵活。屋子给她收拾得一尘不染,一丝不乱。青儿见蜘蛛又来檀梁上捣乱,举一把扫帚,一颠一颠跑来,搬个椅子,就要站上去打扫。“不可以,不可以!”桃花阻止道:“让它吃饱了再说。何况,它也是一条生命呢。”青儿常常被桃花颠三倒四的话弄得无所适从。她才十五岁。这也难怪。
“青儿,你过来。”桃花坐起来,一双腿耷拉着吊到床沿,用嘴努努(红木雕花)床头边的一张太师椅,“坐下。”桃花睡眼惺忪,眼袋大得像两只茶包。眼睛白多黑少,像死鱼眼般没有半点神采。她的脸虚浮,泛着青光,着实吓人。青儿知道,大少奶奶一旦心境郁闷,就叫她坐到床边。小萍偷偷告诉过她,大少奶奶(名份上是哑巴媳妇)有抑郁症。抑郁症是什么病,她们也说不清楚。青儿这两年总结出来,桃花现在的样子,就是抑郁症。青儿坐下后,便战战兢兢地问道:“大少奶奶有何吩咐?”“没事,只想和你聊聊。”桃花拿起青儿一只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仔细摩挲:“瞧你的手,细皮嫩肉。当年,我像你这个年纪时,双手的老茧,厚得刀都砍不进。那时,我多么喜欢阳光,多么喜欢风,多么喜欢稻花香,多么喜欢冬日的雪花。可现在……”这样的话,桃花不知多少次和青儿说过。青儿还是屏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不然,桃花又会难过,又会长久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桃花唠唠叨叨说了半天,趿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青儿,我们出去走走。”青儿暗舒一口气,把悬到嗓门的心放了下来。桃花此刻没有抑郁症。桃花和青儿走出土司府大院。.深秋时节,天高气爽,空气中到处流动着蜜蜂嘤嘤嗡嗡的声音。“这个季节,蜜蜂最忙,它要准备足入冬后的食物。”桃花指指路坎边一丛丛的野菊说:“不然,它们会饿死。”青儿望去,果然见许多的蜜蜂,在黄、白野菊丛里忙忙碌碌。“娘--娘--”远处,突然传来小牛的呼喊声。桃花寻声望去,农人正挥镰收割后的稻田里,晒得黑不溜秋的小牛,像一团滚球,裹着阳光向她奔来。
“伢崽,伢崽,慢点跑,别摔了--”只有见到儿子,桃花的脸上才会露出笑容。青儿想,大少奶奶惹笑起来,也是美的。只是那美,有时像罩了一层仙气。哦,又不对,应该是罩了一层神秘的鬼气,叫人不寒而栗。还离得很远,桃花就蹭下来,张开手臂迎接儿子小牛,小牛则像一头山野小豹子,一头冲进了桃花的怀抱。小牛七岁了。七岁的小牛,壮如小牛,淘气得要命。桃花掏出手帕,揩去小牛额头的汗珠和草屑,说:“和娘去外婆家,好不好?”小牛一蹦老高,拍手道:“好哩,好哩。去外婆家,姥姥和姥爷会给我艾粑吃。”“哦欧哦欧--”远处,传来哑巴大哥的声音。哑巴告诉她:有烤斑鸠吃呢。桃花说:“青儿,告诉大少爷,我们去小牛外婆家。”青儿站在田坎上,手做喇叭状,连喊带比划。哑巴大哥听明白了,他焉焉一甩牛鞭,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桃花看着哑巴大哥渐渐
模糊的背影。突然悲从中来,眼眶一阵潮红,想忍没忍住,几滴泪流了下来。
“咦,娘,你怎么哭了?”小牛问。桃花长舒一口气,说:“娘没有哭。”“没有哭,脸上怎么挂着泪呢?”小牛争辩道。桃花接过青儿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眼角,说:“你看,没有啦。”小牛用手指揩去桃花眼角残留的泪痕,说:“爹说,勇敢的孩子不哭。”桃花说:“可是,娘不是孩子呀。”小牛说:“可是,娘也曾经是孩子呀。”又道:“娘说过:不撒谎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哩……”桃花和青儿都笑了。阳光懒洋洋的,风儿轻柔柔的。远处河面上,几只白色的水鸟,悠闲的滑翔。河坝里,不知谁家的鹅,突然伸长脖子“嘎”一声,惊起浅水湾几只觅食的鹭鸶。鹭鸶细长的腿杆点
着水面,徐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