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顺手捡起一块土坷垃,掷到河坝里,说道:“鹅坏,专门欺负鹭鸶。”土坷垃在深潭中炸响,惊得那几只鹅“嘎嘎”乱叫,拍打着翅膀向远处逃遁。这也惊动了潭边枯朽柳树下一戴笠的垂钓老翁,他站起来大声喝道:“谁!谁捣乱!”“爷爷,是我!”小牛又像一团滚球,向土司老爷奔去。土司老爷呵呵笑,说:“乖,是小牛呀。”小牛奔到潭边柳树下,趴到水边,拉起浸在水里装鱼的鱼篓,探头一看,喜得大喊:“娘,娘,快来看,爷爷钓了许多大鱼!”
远处的桃花,阳光下脸越发惨白。她嘴唇颤了半天,想转身离开,却挪不动脚步。倒是青儿跟着小牛兴奋,催促道:“少奶奶,老爷又钓到大鱼,我们快去看吧。”桃花进退两难,最终挪步来到潭边。小牛用了吃奶的力气,将鱼篓拉到岸上,说:“娘,爷爷说了,让娘拣几条大的,带到外婆家去。”桃花没有说话。她呆呆看着青儿和小牛撅着屁股,头抵头,大呼小叫,伸手到鱼篓里抓鱼。
土司老爷静静地看着桃花,心如刀绞,眼光里流淌出一股怜爱。过了许久,他才说:“桃桃,回娘家看看?”
桃花低头看着脚尖,“嗯”了一声,潮红的眼眶里一下涌满泪水。桃花突然想起小牛刚才说的“勇敢的孩子不哭”,那泪居然没有流下来。几年前,桃花总想找个单独的机会,问问土司老爷干嘛眼睛不说话了?这样的机会竟然一次也没有。此刻,机会是有了,桃花却早已忘记还有这样的话要问。在这个灰暗的世界里,她早已失去了激情。她想到了梁柱上的毒蜘蛛,还有它编织的那张网。这老爷,似乎与那毒蜘蛛差不多,他编了网,只等别人来自投罗网。他也会用吸管,戳到别人肚子里拼命吮吸……这样一想,老爷与她在那天的情景依稀有了些记忆。她惨然一笑,记忆旋即又消失了。桃花长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土司老爷,心底忽地颤了一下。他那双眼,怎么也闪烁的亮?难道是泪?她的目光马上又扫到小牛和青儿那儿,说:“拣两条足矣。”
小牛真聪明,大概也是哑巴大哥教的。他折来一条树枝,粗一头留个钩,细一头从鱼鳃穿过,提起来,长长一串。“多拣几条吧。”土司老爷走过来,便又拣起了两条,说:“小牛,穿上。”
小牛说:“爷爷,行了行了,都给了姥姥,我们吃的就少了。”土司老爷哈哈笑起来,抚了抚小牛,说:“哟,小牛真乖哎会顾家了。你不想想,姥姥家也是家呀,两边都要顾才对。这边家的少了,爷爷还会再钓。”小牛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道:“万一等下爷爷钓不到了呢?”土司老爷笑得更开心:“不会,不会。爷爷肯定能钓到更多。你看你看,鱼漂又动了,又有鱼上钩啦。”桃花愣愣地望着土司老爷和小牛,心里有了一丝暖意和感动。桃花突然又想。小牛若是知道土司老爷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会怎么想?桃花被这个突然的想法吓了一跳。
桃花和小牛在偷油婆家吃过晚饭,天已渐渐擦黑。桃花说:“青儿,你先带小牛娃儿回去,免得他爹又要跑来接人。”青儿问道:“您呢?”桃花说:“我和我娘再唠唠,晚一点回去。”小牛提着一竹篮外婆给的艾粑,已经走到门槛外了,见他娘桃花不与他一起回去,放下竹篮,掉头回来,双手抱住桃花的大腿说:“娘,爷爷说夜里‘落水鬼’会蹦上岸抓小孩,我才不怕!你早点回来。”
“嗯。小牛要长大了!路上别玩水……”桃花急忙答道。小牛又说:“娘,你回来了,先到我床上,给我讲一个故事,我才睡。”“嗯。”桃花答道,想了想又说:“要是你睡了呢?”“不会,”小牛说:“我会睁着眼等娘回来。”
青儿领了小牛走后,偷油婆搬了两张竹椅到院子里,说:“桃桃,你先坐,娘收拾了碗筷就来。”桃花坐在竹椅上,呆呆地看天上的那轮残月。残月边上有几颗极亮的星星,形状就像孩子的笑脸。哦,那就是小牛的脸!桃花心想。“我儿小牛呢?”桃花突然站起来问偷油婆。偷油婆吓了一跳,扭着肥硕的屁股走了过来,说:“你脑子进水了?小牛不是跟青儿回去了吗?这会儿早该冲凉上床睡觉了。”“哦--”桃花心不在焉地应了偷油婆一声。偷油婆刚坐到桃花身边,桃花又说了一句:“我儿小牛呢?”偷油婆又吓了一跳,起了疑心。偷油婆伸手抚了抚桃花的额头,道:“没有发烧呀,怎么尽说胡话?”桃花奇怪地问:“我说胡话了么?”偷油婆道:“不是胡话又是什么?刚才,青儿丫头领小牛先回去,你还送到了大门外。这会儿怎么总问起他?莫非你没有记性了?”
桃花呆呆地看着大门,没有接偷油婆的话。大门是两扇厚实的铁杉木做成的,涂了数层桐油。月影下,大门外乌黑发亮,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桐油味。这时,虚掩的大门无声地开了,闪进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偷油婆“哦”了一声,又“哦”一声,说:“你这个大(A)麻子,鬼鬼祟祟的,进门也不先拍一拍门,把我们娘俩吓一跳。”马大A麻子黄马袿,黑竹纱裤,圆口布鞋,手拄一根乌亮的檀木拐杖,醉醺醺的。马大A麻子今晚不知到哪儿喝酒去了。
“咦,是桃桃呀!”马大A麻子看清坐在偷油婆身边的那个人是桃花,便用腿踢了偷油婆一下道:“没见老子喝多了吗?去去去,沏茶去。”偷油婆一起身,马大A麻子一屁股坐到了偷油婆空出来的竹椅上。偷油婆回身也踢了马大A麻子一脚,说:“哄我去沏茶,原来是想抢老娘的座位。”马大A麻子嘿嘿一笑,道:“就是,就是。你以上当了。”偷油婆很快搬来一张小八仙桌,摆上茶壶杯盏,斟满了,又搬来一张竹椅,坐下。偷油婆舒舒服服喝了几口茶,瞟了一眼仍在发呆的桃花,对马大A麻子道:“桃桃的脸色越来越差,找不见一丝血色。你这个当你爹的,也不过问过问。”“放狗屁!”马大A麻子很粗鲁地道:“老子上个月,还专门托人到吉林长白山,买了正宗的百年人参给桃桃,哪像你这个狗日的,只会嘴上讲。”偷油婆挨了骂,没有恼怒,咧嘴一笑,说:“桃桃,你看你爹,多疼你!倒是土司府,哑巴又聋又哑,不会关心人也就罢了。土司老爷呢?还有那几个太太,何时关心过你?你还给他们家生了一个孙子呢!哼!”桃花仍呆呆地看天上的残月。夜深人静,幽蓝夜幕如洗
濯般洁净,残月和那几颗星星更亮,更像了小牛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