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简陋的四合小院以后,安成依礼站在正屋的门外台阶下等候,里面隐约传来刘妃模糊的声音:“姐姐近日身体可还好?这天气一日日转凉,一不小心,姐姐的咳喘又要发作了,妹妹我担着看护姐姐的责任,可不敢疏忽大意,不然,不要说皇太后、太皇太后那边,楚夫人第一个就又会为难我……”
很快,一个低柔的女声传来:“妹妹何出此言,现在你掌着王府内的诸项大小事宜,杂务缠身,难得空闲,我一带罪残躯,实在不必劳你费心的。”
刘妃低语道:“姐姐这样说,可是折煞我了。虽然姐姐被圈禁在此,但毕竟还有王妃之名,妹妹怎敢不尽心尽力。今日我带来一名民间大夫,虽说不是太医院的医官,但据说医术甚是精湛……”
“妹妹一片好意,姐姐心领了,可是,我正服用周太医的药,恐再服别药会有所相冲,所以……”
“不妨事的,姐姐,让那名大夫给姐姐请一下平安脉,也是好的。来人,把陈大夫带进来!”
虽然这些话语微不可闻,但安成习武之人,耳力甚佳,早听得一清二楚,特别是听到那个低柔的女声,他只感到锥心的疼痛,鼻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幸好他一直屏息低头,旁人也看不出究竟。但越是这样,他心里的疑惑与不安越深,不知道刘妃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很快,一个侍女走了出来,对着安成不客气的说道:“王妃叫你进去。”
安成收敛心神,恭敬一礼,低头走进了正屋。
这院子处在竹林深处,少见阳光,屋子又低矮,极为潮湿阴冷,所幸屋内的地面在原来的石块上又铺设了一层木板,屋内四角不显眼处又堆了石灰和木炭吸潮,起居室内的湿气才略微轻些,但饶是这样,略显暗沉的屋子中,仍隐约有股潮湿的味道,混杂着浓浓的药味儿,木制的桌椅腿上也有少许黑色的霉斑。安成虽没有四处张望,但仅是这一闻一瞥间,心里更是泛起刻骨的疼痛酸楚。
待他来到堂屋后面的卧房门口,立即停下了脚步,毕恭毕敬地立在外面,隔着粗麻门帘,刘妃扬声道:“陈大夫怎么还不进来?”
安成在门外沉声道:“草民惶恐,不敢擅入!”
门帘被传话的侍女掀起,刘妃正坐在床头的一个矮凳上,目光犀利地看着他说道:“无妨!进来吧!”
此时,床上的淡蓝色棉布帷帐重重叠叠地垂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也听不到一丝声气,床尾侍立着一个衣饰简单的中年妇人,正是跟随王妃多年的贴身侍女林姑姑,此刻,她正眉头深锁地悄悄看着刘妃与安成。
安成慢慢走了进来,面对刘妃一揖到底,道:“不知王妃命草民给何人诊治?”
“是我王府的李王妃……”
安成赶紧跪下磕头,声音惶惶道:“这……请王妃恕罪,李王妃乃千金之躯,草民岂敢诊治,还请王妃收回成命。”
“怎么,我这可是在抬举你,一般人可是求也求不到这样的机会,你却力辞……莫非,你……”刘妃目光灼灼地盯着俯首在地的安成。
“回禀刘妃,这位大夫说得对,王妃千金之躯,怎可随意让一介草民来诊治,还请刘妃收回成命。”安成还来不及答话,床尾的中年侍女已抢先说道。
刘妃面色一凝,眼风一扫林姑姑,不等她开口,传话的那名侍女已经很有眼色地对林姑姑叱道:“放肆,王妃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下人插嘴了!”
“奴婢该死,还请刘妃恕罪!”林姑姑赶紧低头跪下请罪,轻声说道。
“妹妹,雨儿只是为我着想,还望妹妹不要见怪。”帷帐内传来略带焦急的温柔女声。
“姐姐,妹妹也是为你着想呀!虽说你被幽禁在此,但皇上和皇太后仁厚,依然让太医院的医官们调理你的身子,可是,这么些年也没有调理好,虽说周太医是楚夫人举荐,但他的方子也不大见效,眼看着姐姐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弱,妹妹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王爷的病情这些年也时好时坏,但若有一日他问起姐姐你,我可怎么回答呀!这位陈大夫虽是一介平民,可是医术高明,妹妹也是偶然听到御史王大人的夫人和潘总兵的夫人都赞过这位陈大夫的医术,所以今天才将他请来为姐姐诊治一二的。”
许是谈到了王爷,帷帐内半晌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悠悠的一声叹息道:“那好吧。”
闻听此言,林姑姑赶紧从床尾拿了一个小迎枕,膝行过来放置在床头。帷帐内伸出一只瘦骨嶙嶙的苍白的手来,轻轻放在了迎枕上,林姑姑又拿出一方素帕搭上遮掩住,看得出来,这一套做得极是熟稔。
刘妃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起来吧。”
“谢刘妃。”林姑姑慢慢站了起来,退回床尾。
“那就有劳陈大夫了。”刘妃起身对安成说道,缓步走至窗边。
安成一直匍匐于地,看不清面上的表情,此时,只低低的说了一句:“那就请李王妃恕草民无礼了。”然后放下身上的小药箱,膝行至床头,伸出三指隔着素帕,稳稳地搭在了李王妃的脉门上。
刘妃站在一边冷眼瞧着,见安成举止行动皆一丝不苟,恭敬有礼,声音沉稳,未有一丝慌乱反常,不由微微蹙了蹙秀眉。
屋内安静得连呼吸声都仿佛没有,大约过了半盏茶功夫,安成转身向刘妃回道:“回禀王妃,李王妃脉象虚浮无力,应该是本身先天不足,体质孱弱,后天又失于调养,再加上心郁气结,肝气不舒,如今气血两虚,寒湿入体……”
“行了,你不用跟我掉书袋子,只说还能调理得好吗?”
“这,草民实在没有把握,只能尽力一试……”
“妹妹,你不用为难这位大夫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还是继续服周太医的方子就行了。”李王妃收回纤细的手,低低说道。
“姐姐,周太医已经换过很多方子为姐姐你调理了,可这几年过去了,我看姐姐的身体依然没有什么起色,还是试试这位大夫的方子吧。”说完转身对安成说道,“你到外间写方子去吧。”
“是。”安成起身走出了李王妃的卧房,随侍女来到外面的桌旁坐下,取出药箱里的笔墨纸砚,沉吟片刻,开始提笔书写药方。
这边安成的方子还未写完,只见一名侍女匆匆进入卧室,隐约听到她轻声回禀刘妃道:“楚夫人又来了,正在府外侯着呢。”
过了一会儿,听刘妃道:“请她进来吧。”
很快,一位英气勃勃的夫人带着两名侍女和一名老者走进了院子。
李王妃和刘妃的侍女们一见,忙低头行礼道:“楚夫人。”正是楚文天的母亲,荡寇将军的楚夫人。
楚夫人一言不发,匆匆跨进了正屋,瞥了一眼桌前正在写药方的安成,并未多说一句,径直进了李王妃的卧房。
两名身份贵重的妇人互相见礼后,刘妃笑问道:“楚夫人,你今日又来探望姐姐了?”
“嗯,我见前几日时气不好,怕王妃体弱,不慎感染风寒,于是今日请周太医来瞧瞧,刘妃你不是素日都不得空闲的吗,怎么今日有空在这里?”
“哦,那真是太巧了,我也是担心姐姐的身体,今日从民间请了一位医术高明的陈大夫来给姐姐诊脉,正好,两位大夫说不定可以商议一下。”
“也好。”
很快,周大夫也给李王妃诊完脉,出来准备开方子,而安成此时刚刚写完药方。
周大夫年约五旬,出身医学世家,现为太医院御医,曾为楚将军随军贴身医官,深得将军信任,因此才会被楚夫人举荐给李王妃调理身体,而他一向为人谦和,从未因自己御医的身份而轻视他人,故而此时对着眼前这位民间大夫拱一拱手道:“听闻陈大夫医术高超,不知可否让老朽看看陈大夫的方子?”
安成赶紧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周太医谬赞,在下不才,请多指教。”说完,奉上了墨迹稍干的药方。
周大夫看了看药方,捻起颏下几缕花白的胡须,点头道:“陈大夫,你这方子跟我心中所拟大致相仿,只是多的这味药引赤莲蕊,不知是何药物,老朽从未听闻。”
“此乃我几年前于西南游历时,在当地苦寒之地发现的一种红色的莲花,其蕊做药引对气虚体弱之人效果极佳。”
“哦,受教,受教。”
此时,刘妃已和楚夫人相继走了出来,听到两位大夫讨论好药方以后,还不待刘妃开口,楚夫人已经示意自己的侍女抢先接过安成的方子,递了过来。
楚夫人略略扫了一眼,对刘妃道:“今日有劳刘妃和这位大夫了,那还是按往常一样,我派人拿这方子去取药?”
刘妃微微扬一扬眉,浅浅笑道:“自然是楚夫人亲自取药,大家才能安心呀。”
楚夫人不理会刘妃的言外之意,吩咐自己的侍女收了方子,然后道:“那我也不耽误刘妃了,就代李妹妹送到此处了,回头我还想和李妹妹说会儿话,不知刘妃介意吗?”
“姐姐常年心情抑郁难舒,只有楚夫人陪着才能稍解其怀,为了姐姐好,我怎么会介意,还望楚夫人多来开解开解姐姐才好。”刘妃说完,妩媚一笑,转身离去了。
安成见状,不紧不慢地向楚夫人行了一礼,也转身离去了。
很快,一行人又回到了后院门口,刘妃一步未停地走了出去,然后略停了停,待安成出来以后,她面无表情地对安成道:“陈大夫,你的医术能得到了周太医的认可,确实不错,下去领赏吧。”说完,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安成赶紧跪下谢赏,待刘妃一行人去得远了,才缓缓站起,那名守着后院门的中年妇女带着安成往府外走去,在门房处,安成略坐等了会儿,自有府内家仆递上封好的诊金。
日上三竿,已经快近晌午了,安成背着小药箱,顶着暖暖的日光慢慢往回走去,心却仿佛仍留在那间小院里,只觉得寒冷、潮湿、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