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进门,就有一个看着挺机灵的小个子跑堂过来招呼,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眉眼间已是精刮。今儿是节庆,来吃酒的人不少,甚是喧闹。靠窗的一桌,几个军官打扮的男子吆五喝六地划着拳,边划拳边讨论哪家青楼的姑娘好看。
“哥几个,翠香楼的小翠姑娘是兄弟见过最俊最风骚的娘们了!”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大汉高声喊道。
“要我说,是怡情苑的春心姑娘最脱俗,我有幸见过一次,光一个纤纤背影……啧啧……”一个年轻小兵说着,回味无穷地吞了口口水。众人大笑起来,“还纤纤背影,魂被勾走,回不来了吧!”
“你们可有谁见过萱草汀的花魁蕊初姑娘?”
“这个……”
“听说倒是听说过,不过这个花魁有些不一般啊,听说是个清官人,只卖艺、不卖身,而且跟她来往的都是些文人骚客、穷酸秀才,达官显贵想见她一面都难,这个蕊初若是不想见客,哪怕客人洒一地金叶子都不顶用……”
先前说话的汉子站起身,举起一大碗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胡乱抹一抹被酒沾湿的一大把黑胡子,眯着眼睛粗声道,“我不信……这天底下有不喜欢钱的窑姐?老子啥时候封侯拜相,定要把这小娘们弄回家去,脱个溜光,看看跟其他女人有什么不同!嘎嘎……”
桌边的几人也都嘎嘎笑起来,如水中一群抢食残渣的鸭子。
我不觉皱起眉头,想着好好一个黄鹤楼什么时候开始乌烟瘴气成这个样子,失望之余转头看向白衣公子,见他脸色不变,一泓眼波,古井水一般,波澜不惊。
“不如我们换一家?”
“不用,这里就挺好的。”
跑堂的歉然地陪笑,“楼上有间雅舍,就是贵了一点,不知几位公子意下如何?”
香儿一嘟嘴,嗔道:“怎么不早说,前面带路吧!”
楼上共有包厢五间,梅园、兰园、竹园、菊园、石园,五间包厢依着名字布置各异,现下是早梅盛开的季节,当属梅园最好,可惜早被人抢了先,只剩一间石园。里面的桌椅摆设全是奇形怪状、颜色各异的大小石头。
一室冷清,一室寂寥。
难怪独独剩下了这一间。看得出,店主人在这园子下的功夫最大,却是蒙尘的璞玉,不受人待见。
一个小圆几上摆了一盘棋,棋盘是用青石刻的,黑色和白色的鹅卵石作棋子,粗粗搭一眼,应是盘残局,现下白子情势危急。
香儿仔细,取出帕子,又将桌椅细细抹过一遍,才让我们坐下。跑堂的侍立一旁,也不多话,恭候客人点菜。
“跑堂的,这屋子真冷得很,去弄个火盆子!”香儿道,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瞪了跑堂的一眼。
“还是不要火的好,免得辜负了这园子的意思。”白衣公子微微摇头,温声道。
我点头表示赞同,想不到他竟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跑堂的多望了一眼香儿,呆了一呆,才讪讪道:“这小兄弟长得恁好看,要是个小姑娘肯定俊得很!”
香儿“咯”地一笑,似嗔非嗔,“看你这么小的年纪就东想西想,也不知羞?”
跑堂的一阵抓耳挠腮,岔过话头,“我们主家说了,因这园子叫石园,不生火的。”
我道,“不生火就不生火,小兄弟上菜吧!就拣你们这儿拿手的上。”
跑堂的腰杆一挺,眉目间立马显出几分骄傲,“公子,要说咱们黄鹤楼,拿手的菜肴没有千道,总还有百道。公子若是都要了,怕是十个人也吃不完。”
我淡笑,夏虫不可语冰,小子真是没去过御膳房。黄鹤楼口碑再好也不可能比过皇帝的厨房,恐怕连卫府小厨房也赶不上,竟夸口百道拿手菜。哼道,“那就先上十道吧,但要有冷菜、热菜、荤菜、素菜、甜品、果盘和汤,先荤后素,热菜前是汤,不要过油过腻、过辣过咸……”
跑堂的听得晕晕,也不知记全了没。
“公子……”香儿突然面有难色,望向我,嗫嚅道,“公子,您忘了?刚才已经把所有的银子都送给那对爷孙了……”
“呀!”这才想起现下已是身无分文,莫说连街角小摊一文钱一只的烧饼都买不起,遑论这顶顶金贵的黄鹤楼。
跑堂的搓手搓脚,看上去竟比我们还急,“不如让这小兄弟回家拿钱,这园子我给你们看着,绝不让给别人!只是这一来一回……”
有个念头在我心头转了一遭,还是给生生摁下去了。
“哦!对啦!”跑堂的忽然兴高采烈,“这石园有盘残局,我们主家说了,哪位客官要是破解了,分文不取!看几位公子气度不凡,说不定能破了棋局呢!”
我眉梢浮上喜色,欣然道,“那好极了,你先下去吩咐做菜,等菜做好了,棋局也就破了!”
“这……”跑堂的面有难色,杵在那儿不动弹。
香儿眉一挑,眼神凌厉起来,带了几分狂妄的意思,“跑堂的,你是怀疑我家公子的棋艺?”
跑堂的脸一皱,既无奈又委屈,“不敢,不敢,小的这就吩咐做菜……”
残棋寂寥,乍一看,白子落难,三五步内绝无挽回的可能。王都的大家闺秀素以擅琴棋书画为荣,若是不学点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千金小姐。这四样里我最擅长的便是棋,只因南师傅擅棋,常拖了我一起下棋,最开始,不过半盏茶功夫我便输了,慢慢的,一盏茶、一顿饭、半日……到最后,有一次竟下了三日。
白衣公子也凑过来饶有兴味地看棋,棋盘小小,他又看得专注,不觉离我近得不能再近,以至鼻息可闻,眼睫长短也能看分明。我觉得很奇怪,这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熟悉。他鼻梁的线条高而挺直,显得威武,又冷峻;嘴唇单薄,有些苍白;下颌上有一圈青色的胡茬,显出他男子的特征。
大哥的相貌在王都是有名的秀气,人送外号卫潘安,他平时又不爱刀枪棍棒,不是看儒家书籍就是暗地里做木工活,气质愈发温婉。二哥的长相要普通一些,一双眼睛隐有锐光浮动,鼻梁仿若鹰钩,生气的时候十分怕人。三哥的长相大约是几个哥哥里最为英气的,有次他陪我逛街,惹得好几个正值韶华的小姑娘一脸羞涩地扔手帕给他,一开始他还送还,后来索性不理。我调侃他,“开个铺子卖手帕倒是个不错的营生,反正是没本的买卖!”
他的相貌跟我三个哥哥都不同。我第一次发现,一个男子也可以长得如此好看,这种好看透着英气和阳刚,如夏日的阳光,新鲜、热烈。而他眉目间又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淡然,甚至有点忧伤,像夜中一弯孤月,细弱如美人一弯罥烟眉。我所惊叹的是,两种气质如此契合得融合在一块,如向晚晴空上新生的月亮和即将落幕的夕阳。很矛盾,又说不出的和谐。
我脸上不觉有些烧,心叹不该。忙收了神思,重看回棋局,在脑中思量种种破解的可能。想了几个常用的套路,都是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灵机一动,不觉伸手拈了枚白子,欲放到棋格上,好巧不巧,他的指尖也落下来,见要碰到我的手才及时刹住。看他落指的方位,正是我要布子的地方。我抬眼望他,见他也望向我,无需多言一句,两个人相视一笑。
白子落在此间,看似自损一片,但能诱得黑子上路,五子之后,白子便有另一片大好天地。
我觉得那笑有些让人头晕,狠眨了眨眼,方道,“公子,好棋,你解出来了!”
“在下慢了阁下一步,算不得是在下解出来。”他嘴角带了一缕笑意,不过如午夜的优昙花,转瞬即逝。
又是在下,又是阁下,我听得晕晕,才想起还没问白衣公子的名字。当然也没说自己的名字。
“我真糊涂了,还未请问公子大名呢?”
“在下赵子文。”他抱手一揖,淡然道。
这名字听着似乎有些耳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听过,“原来是赵大哥,小弟慎之,初来乍到,也不懂江湖规矩,如有失礼之处敬请见谅!”慎之是我扮男装时常用的名字,顺口便说了。
“慎之兄弟客气了。”语气恬淡,声音清朗。
不一会,跑堂的领了掌柜的上来查验,掌柜的看了一眼棋局,大喜道,“我家公子雅好琴棋,特意在石园设了这样一个棋局,想着能结识些好此技的朋友,这局在这里摆了也有一年多了,还是第一次被人给破了,公子若知道,必定要高兴坏了。可惜我家公子现在不在这里,几位公子能否留下大名,他日我家公子定当登门拜访!对啦,跑堂的,快别愣着,上酒席啊!”
跑堂的“笃笃笃”地跑下楼梯,传菜去了。余下的人却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默。
“在下四海为家,居无定所。”赵子文淡淡道。
听这意思便是拒绝留下名姓了,掌柜的大约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不识抬举的人,面上尴尬,一时不知怎么接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