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笑两声,“不怕见不到,我们常来黄鹤楼吃酒,总能跟你家少主人碰到面的!”
正说着,跑堂的提了个食盒风风火火地上楼来。
“也是,几位慢用,我就不打扰了!”掌柜的说完,退了出去。
菜品的滋味很不错,一坛绍兴女儿红味道香醇。许是真饿了,我吃得酣畅。因为是男儿身份,也不必像做女儿时那般拘谨。索性放开了手脚,大吃二喝。香儿在一边倒酒布菜,我摇摇头,示意她别做这些,自己吃就好。
几杯酒下肚,子文面色柔和不少,话也多起来。
“听大哥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我问。
“在下是北方人,阿蛮之耻后,北境常常受到蛮人骚扰,俨然北漠之地。汉人虽身在自己家园,却过着亡国奴一般的生活,受尽屈辱与虐待。至元二十年,母亲最终决定带着我离开世代居住的家乡,辗转到王都。乡音却是难改了。”
心算了一下,看他的年纪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就是说当年跟母亲辗转流离的时候他才不过是个不满十岁的少年。南北几千里山高水长、路途迢迢,其间经历的苦楚心酸一定不会少。看他面不改色闲闲说来,我不知道那一层淡然下掩藏了什么。
“大哥说跟母亲一起,其他亲人呢?”
“都死了……只有我和母亲幸免于难。”他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桌边昏黄的烛光一晃,映照进他的眸光,死寂的破碎。
国仇家恨,受苦的是总是黎民百姓。朝廷如今对北漠是怀柔求和的政策,出兵复仇,一雪阿蛮之耻,实是遥遥无期。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呆望了一眼面前的酒杯,举起来,一仰脖灌下,“北漠固然可恶,朝廷现今的态度却是怀柔,只怕短时间内不可能出兵卫护边境。前朝为防武臣夺权,削藩集权,不断分割兵权,将军移换屯守是常事,又加上社会风气尚文厌武,百年下来,虽有可观数目的兵卒,却无良将。”
“千金易得,良将难求,百年才出了一个……”子文说到这里神情微有怔忪,我心神一晃,像是在遥远记忆的荒原发现一抹绿色,可是不过一瞬,那抹色彩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一个什么?”
“我是说,百年才出一个良将!”他仰头灌了一杯酒,因为喝得急,微微咳嗽了两声。
“两国对峙仇视,若是兴兵,敌强我弱,几十万兵士怕是要埋骨他乡;可若不战,边民备受欺辱,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几十年下来,南北停战,南方百姓渐渐生活安顿,虽知道南朝廷缩头苟安,心底里怕是再不愿看见战争。”我太息一声,心里念着“你的仇怕是永不能报了”,嘴上却不敢说,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战,百姓苦;和,百姓苦。”
“好一个‘和,百姓苦’,兄弟,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晚我们不醉不归!”他悲极反笑,朗声道,“想不到会跟你说这些,不过是萍水相逢。萍水相逢……哈哈!”
绍兴女儿红入口醇香,后劲却足,才饮了两杯我的头便有些晕晕的,两颊发烧。香儿看出我的醉态,一个劲儿地冲我使眼色,我装作没看见,不理。
子文吃得很快,面前一碗红豆饭吃得颗粒无剩,人的饮食习惯是很能看出一些东西的,我在心底叹息,他少时必定受了很多苦。这倒并不是因为我多心思细腻,多洞察人心,而是南师傅常自嘲地叹息,阿蛮之耻后跟着家人颠沛流离,好长一段时间都在饿肚子,后来日子虽然过好了,还是贪食无厌,肚子空着就惶恐、一饿就两腿哆嗦。
后来的事我有点记不清了,那一晚不知究竟喝了多少酒,后来的一切都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的,好像坐了很久的马车,我在马车里昏昏睡着,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好不容易到了卫府附近,我被香儿搀着翻身下车,被凉夜的风一吹才有几分清醒。
这副醉酒的样子最好不要让府里任何人看见,不然难免传到父亲耳中,保不齐他老人家火锅吃太多,一肚子火没地方释放。
近了后院角门,我小声催促香儿快些开门。香儿在自己衣服里翻找了半天,哭丧着脸看我,“小姐,钥匙好像丢了……”
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眼见月已西斜,一声夜枭的啼鸣凄恻恻传进耳朵,鬼魅一般骇人。一咬牙、一跺脚,正门进!
我抱了一丝侥幸,只希望父亲还没有回府。守门的小厮倒是好说,赏点碎银子,再吓一下,管保不会说漏嘴。
我跟香儿小鼠一般,蹑着脚尖,小步挪向大门。大门还敞着,守门的小厮佝偻着身子坐在门边一张春凳上,已经迷糊了过去,看来父亲他们还没有回来。我心底喝一声彩,拉着香儿,加快了步子。
“站住——”背后传来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吼声,像是刚睡醒的狮子。我心里哆嗦了两下,迈不动腿了。
###
“爹爹,您就饶过我这一次吧,再不敢了……”我跪在院子里冰冷的青石板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一点。
“小雪,你这一招也不知用了多少次了,换点新鲜的花样吧!”二哥伯昭在一旁嘻嘻笑,一副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我抬起头,狠狠剜他一眼。醉意和困意袭来,脑袋嗡嗡,肚子也涨涨的疼。一不小心,打了个酒嗝。二哥一手掐着腰,一手捏着鼻子,青楼鸨母一般矫情地嚷嚷,“瞧瞧,这满院子的酒味,小妹你到底喝了多少?可真是出息了呀!咱们卫府出不了名门淑女,倒是可以出个酒中状元,下次我出门也可以向人家炫耀有个妹妹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样样不沾,却是擅——酒,哈哈……这名声若是传出去,你就别想嫁人了……”
我已懒得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