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打架,我尚有一点自信认为眼前这七八个喽啰奈何不了我。
当今朝廷吸取前朝重文轻武的教训,这些年来极为尚武,世家大族无不花重金延请武学名师、兵法高手教导子弟。我好奇得心痒,常常去偷看哥哥们练武,有机会便缠着师傅教几招,私下里划划拳、踢踢腿,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几年下来,府里的小厮都给我打怕了。
先上来一个眯缝眼的大个子,看着膀大腰圆,颇有几分气力。许是见我一身文弱气,他嘿嘿冷笑一声,抡了西瓜大的拳头朝我头上砸来,我侧头一闪,轻巧巧避了过去。一拳刚过,另一拳便接着迎上来,我只觉拳风刮脸,知道不能硬接,凭着身段灵活在场中跳来跳去地躲闪。看这大汉打了几拳,渐渐也能看出一些门道,知道他不过是仗着力气大,拳法倒不见得有什么章法,而且,下盘似乎有几分虚浮。
我卖个破绽,瞅准空当,借了他出拳的力道,反手一推,脚下一绊,大汉向前一扑,“哎吆”一声,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围观众人中有几个高声喝了一声彩。
我慢悠悠掸掸衣衫上的尘土,拱手一笑,“承让,承让。”
本想着这些人见我三两下撂倒一个大汉会心生忌惮,灰溜溜逃走,事实证明我的江湖经验还是太浅。
这些喽啰本是轻敌,好歹也练过几年拳脚,这样的亏如何能再吃,众人齐呼啦全拥上来。我堪堪接过拳脚,好几次险些挨打,渐渐力拙、左右支绌起来。现在才终于发现我学的那几招不过是入门的把式,也就能唬唬人罢了。先前与府里小厮比试,想必也是他们有意让我。
几个喽啰眼见我露怯,不必说,自是手脚并用、穷追猛打。
天黑眼花,场子又窄,不一会,我便只剩躲闪招架之力了。纵然如此,背上已挨了一记老拳,痛得喉头腥甜、两眼发黑,只想着三十六策走为上,奈何他们缠得紧,根本逃不出去。香儿眼见我受欺,把手中杂七杂八的小玩意一股脑全扔在围攻我的喽啰身上,冲上来,尖叫着又推又搡,拼命三郎一般,末了死死咬住一个喽啰的胳臂,那喽啰杀猪般惨叫。我见平时柔弱弱的香儿为了我竟这样勇敢,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歉疚。这一分神,脚下一绊,身子不稳,便要斜飞出去。我暗叫一声不好,身子却是不受控制。心道,罢了罢了,这下不光救不了人,我跟香儿怕是也要折在这里,这公子哥和几个喽啰个个凶神恶煞,今日落在他们手里还不知要吃怎样的亏。
千钧一发之时,我腰间一紧,再回过神来时双足竟稳稳落在地上。眼尾的余光中一个白色影子闪转腾挪,在我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之前,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喽啰们已经个个萎在地,或坐或卧,哼哼唧唧呼痛不已。
我拉起摔在地上的香儿,说不出的心疼。香儿紧紧拽着我的衣袖,哆哆嗦嗦地盯着我上下打量,“小姐,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我没什么事,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香儿憋了很久的两串泪珠子这才欢快地落了下来,抽抽搭搭地说:“我没事……小姐……幸好你没事……”
我拍拍她肩膀,安抚地望了她一眼。
即使是以行外人的眼光来看,这白衣大侠的功夫也实属一流,光是招式就快得让人疑心自己花了眼。好一出白衣侠士怒打狗腿的好戏,比茶馆里的话本戏有趣多了。
那侍郎公子见一地的伤兵败将,一咬牙、一跺脚,发着狠,举了拳头便冲向那白衣男子,我暗暗佩服他的这股子不自量力的勇气,谑喊:“狼崽子发威啦!”
“打他,打他——”群众受胜利的鼓舞,不约而同地叫喊起来。想必他们平时受这些世家公子欺压得厉害,好容易逮到这样一个出气的机会,虽不是自己亲手报仇,在旁边吆喝助威也分外痛快。
白衣男子淡笑,似乎有意显摆身手,不慌不忙地微微侧身一让,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攻击者的后背,那侍郎公子蓦地腾空,跌出了两丈远,两颗小白牙立时不保,被他和着血水、一口吐在地上。侍郎公子见了血,哭爹喊娘大叫。
白衣男子从容地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还不快滚?”
侍郎公子在喽啰们的搀扶下,哼哼唧唧从地上爬起,彼此搀扶着蹒跚离去。众人走到街角尽头时,侍郎公子虚弱地回过头,口齿含混地叫了一声,“你……你们等着,本公子绝不会放过你们……”说完加快了步子。
被欺压的小姑娘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老头,缓步走到白衣公子面前,边道谢边要下跪,被公子一把拉住,“老丈,举手之劳,不必行此大礼!”
我拉了香儿,上前几步,这才看清那老者和小姑娘,老人家眼含着热泪,一张脸干巴巴如风干的枣子一般。那小姑娘身上衣衫虽然破旧,但脸庞娇俏,水灵灵、齐整整的喜人。灯下一照,虽稚气未脱,倒是很惹人眼睛的。难怪那侍郎公子色胆顿生,要当众抢人。但见她此刻两颊晕红,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白衣公子,眼睛里漾出几分含羞带怯。
“公子大恩,奴家愿意从此跟着公子,做牛做马!”脆生生的一句,掷地有声。
我觉得有趣得紧,英雄救美,看来要玉成一段佳话。转过身去看那白衣公子,竟也不觉呆了一呆。他大约弱冠之年,白衣玉面、风采翩然。如最好的玉,立在月下,散出温润的光,冷而高洁。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想来,也只有这句勉强能形容他的神采。
“公子……”香儿小声叫了我一声,我这才回过神来,打个哈哈,“在下也应该好好谢谢这位公子刚刚仗义出手救命!”
白衣公子淡淡望了我一眼,微微摇头,嘴角似乎带了一缕笑意。我心尖一颤,结结巴巴道,“公子、公子……不如随我回家去吧……”
众人皆疑惑地看向我,香儿适时地推了我一把,我一回味,才觉得刚刚的话有些不妥,补救道,“我……我是说,救命恩人,如再造父母嘛,这个,怎么也得让我父母好好谢谢公子!”
白衣公子舒了一口气,“这个倒是不必,在下心领就是了。”说着,掸掸衣袖,再不多话,转身欲走。
“公子留步——”我不知怎的,语气有几分急切。
白衣公子停住步子,却不转身。
“如不嫌弃,在下请公子喝杯水酒如何?这附近的黄鹤楼做的西湖醋鱼还不坏。”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白衣公子也就没再推辞,“如此,叨扰了。”
我加快步子追上去,蓦地想起什么,又返回来,看老人家和小姑娘还愣在那儿,巴巴儿望着什么。
“小姑娘,你快些带你爷爷离开这儿吧,免得再遇上那个侍郎公子,走得越远越好,这次走运,下次就不一定了!”想来那侍郎公子绝不是什么君子,临走还撂下那样一句话,只怕是睚眦必报。
老者长长叹息了一声,“天下之大,无我们爷孙的立锥之地啊……”侧头看了一眼孙女,老泪纵横。小姑娘见爷爷哭,也陪着嘤嘤哭起来。
我想起些什么,“香儿,钱呢?”
香儿赶忙拿出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递过来。今天出门没戴首饰,好在忘了摘下腕上一只白玉镯子,我一把撸下来,连同银子一并给了两人,笑说,“老爷爷,这些就做盘缠,天大地大,不怕找不到立足之地!”
老者肩头颤动,浑浊的眼睛里又有了湿意,“快,快,莹儿,给这位公子磕头!”
那叫莹儿的小姑娘脉脉睇了我一眼,一低身,盈盈拜了下去,我忙伸手搀扶,怕她又把我认作良人,说出些做牛做马的话,于是急火火拉了香儿,一溜烟跑了。
白衣公子等在不远处,目光正投向我这边,这目光似乎与刚才的有些许不同,我发现即便是老者要给他跪下时,他的眼睛里也没什么波澜,一副见惯风雨沧桑的淡然,与他的年纪很有些不符。这淡然让他卓然出尘,虽处凡世,却是疏离于人群,疏离于外物。他的眼睛黑而亮,星子一般,可望进去,望得久了,却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吭吭——”香儿小声清了清嗓子。
我收回神思,歉然地笑笑,“天不早了,公子,我们这就出发吧?”
“请。”
“请!公子请——”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抚弄起衣带,“那个……公子,不知道你认不认识路,在下自小便是路痴……不认识路的……”
他眉间隐有笑意,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两位,请跟我来吧。”
我侧头望一眼香儿,见她偷捂着嘴,两只眼睛已弯成了月牙儿。哎,连香儿也开始嘲笑我这不靠谱的主子了,趁公子不注意,狠狠捏了她软乎乎的胳膊一把,香儿“啊”一声惨叫。
前方引路的白衣公子微弯了弯腰,加快了步子。
黄鹤楼在西市,离灯市不远,走了顿饭功夫便到了。这里是王都最大最好的一家酒楼,酒菜极佳,也因此花费不菲,来此吃酒的人非富即贵。我跟三个哥哥来吃过几次,有几样小菜倒是没吃过的,尝着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