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衷向许儒风和孟晋详细汇报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们已经从杨海声那里回来了。许儒风其实已经无力处理这样的事情了,只是静静的听着。司马衷脸上和身上的伤还没好,可是他却监听到了,一段时间里常常出现的奇异电文,是密码写成的,被呼叫的人的代号叫“蓬莱”。甚至在孟晋去追捕那几个共党前夕,也出现过。之前却因为很少出现,没有被司马衷的手下在意。而近期,这个呼叫“蓬莱”的电文越发的频繁了,甚至可以直接定义为是共党的密码电文。而这个“蓬莱”,很可能就是沈阳专署内部的共党卧底。
“很有可能,司马主任,你得继续监听这个频率,争取破译密码,找出‘蓬莱’。”许儒风看着司马衷说:“这个事情,我回南京之后也不能松手,孟副署长,以后你的担子不轻啊。”孟晋轻地的点点头。许儒风接着说:“我跟司马主任有点话说。”孟晋道了告辞,便转身离去了。
许儒风让司马衷坐下了,犹豫很久便开口道:“其实,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唐娟是我介绍给你的。本来觉得能挺和美的,但是现在看来……真是对不住你了。”司马衷起身连忙说:“千万别这么说署长,当初要不是您的好意,我司马衷现在还打光棍呢。其实小娟对我也挺好的,就是有时候脾气爆了点。别的都没什么。我这伤,真是自己摔得。”许儒风笑了笑,说:“唉,那就好,欲治国,先齐家嘛。我这个大媒不在了,你可万万不能负她啊。”司马衷点头说:“不能不能,哪敢呢。”许儒风便又嘱咐了几句让司马衷全力调查蓬莱的话,就让他回去了。
许儒风看向窗外,大门口的秦大爷还在懒懒的抽着烟,初冬的气候寒冷干燥,风吹动枯枝都在吱嘎吱嘎的摇曳。对于世界平凡的一天,而对于许儒风却不是。
许儒风拨通电话,叫来了于顺水。四目相对,却是两种不一样的沧桑,一个是经过岁月的打磨看透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一个是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幸存者,对于生命有着难以言表的看重和轻视。两人都沉默了一会,许儒风默默的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报告,说道:“前一段时间,看你太忙,有个事情没告诉你。当初给你的晋升报告已经下来了。于顺水少将。”于顺水知道,署里只有署长一人是中将,而如今自己和孟晋一样是少将了。而司马衷等人还是上校或者是中校。于顺水心里自然无比雀跃,只是脸上还依然看不出喜怒,只是说了句:“多谢署长栽培。”许儒风继续说:“孟副署长脾气暴,性子直。你比较持重,现在又升了少将了,以后署里的事情,你跟孟副署长多协调,别走我的老路。”于顺水阴沉的说:“是,署长。”许儒风站起身,拉上了窗帘,转过头问了于顺水:“你觉得署里谁像是内鬼?”于顺水脸上一愣,没有作声。许儒风继续说:“署里,很多人的材料,包括你的,李处长都有。你要是需要就向他那里调。”于顺水依旧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是署长在暗示他调查李岚,同样也是在暗示他提防李岚。因为他清楚,党员调查处里面的黑档案是连署长都无权干涉的,更何况他一个特务处的处长呢,许儒风作为署长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而他这么说,只有一种解释。就是署长也有些怀疑李岚。“对了,还有一个事情。你们特务处经办一下,最近会到一批枪支军械。每次到咱们都不够用,都快赶上剿总的花销了。这次你查查南京派下来的枪都花费在哪了。”于顺水问道:“这不是应该总务处管么?”许儒风说道:“总务处的账那点花活我都知道。但是现在,不是让他跟南京玩花样的时候。你去查查吧,攘外必先安内嘛。”许儒风盯着于顺水,笑了,接着说:“你回去吧。”于顺水点头便离开了,出门前,又听见许儒风衰老的声音:“苏芸是个好女孩,好好珍惜。”于顺水没有回头,他不忍看见一个自己父辈用这种苍凉的口吻对自己说出这一句话。杀人如麻的他,怎么突然动了一丝感情?因为苏芸?还是因为许儒风?
许儒风走出了屋子,触摸着沈阳专署的墙壁,看着里面来来往往的特务们,突然有了一种荒唐的感觉。信仰,究竟是什么?许儒风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打破这种沉思的是缓步走来的尹健,他嘴里总是叼着烟,哼唱着一些荒腔走板的京剧。尹健在许儒风面前停下了,问了句:“署长,您…想什么呢?”许儒风说:“我记得当初在南京,跟随叶局长去过鸡鸣寺。里面有一副对联写的是‘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如今想起来,说的真对啊。”尹健点点头说:“菩…菩萨渡众生,必先渡…自己,苦…苦海无边,唯有先自…自救。”许儒风想了想说:“没想到尹处长也懂佛啊。”尹健说:“略知一二,略知一二而已。”许儒风又问:“佛也想要荣华富贵么?”尹健知道署长指的是什么,但是党国上下现在无一不腐,尹健又怎么会在乎许儒风的说教呢。尹健回应说:“不…不读华严经,不知佛…佛富贵。”许儒风说:“我回南京后,咱们署里的军械粮饷都交给你了。你可不能断了粮道啊。”尹健道:“嗯,站…长放心。我们…都等您回来。”许儒风笑了,招了招手,让尹健走了。而许儒风去了李岚的办公室。
许儒风想,回南京前,跟自己每个老部下都见一见,都嘱咐几句。自己这个当老大哥的,也就能做到这些了吧。他想着,或许自己还能做到更多,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时间是他最大的敌人。
李岚在办公室,在看沈阳专署里这些人的文件。
很匆忙,他便拿报纸简单的盖了一下。许儒风进来了,问了一句:“李处长,方便么?”李岚笑脸相迎的走上前去,把许儒风请进了屋,请了坐下说:“署长,您看您来了还说方不方便的,这不是折煞我了么。”许儒风开门见山的说:“你调查的咱们内部的人怎么样了,我记得上回你跟我说你已经知道了,有没有消息呢?”这么直接的问话,反倒让惺惺作态的李岚一愣,一贯喜欢转弯抹角的他,竟对于单刀直入的谈话如此生疏了。但是突然的转变没有让李岚不自然,李岚回应说:“怎么说呢,按理说有些话我不该说。我上回说的也只是胡乱猜测,最近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太多太乱。现在让我也很难说共党是谁。”许儒风突然严厉起来,说:“你们党调处,直接受总部管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况我们党通局不能容一点值得怀疑的人!你却跟我说很难说?这不荒唐么!”李岚一听这番话,知道是署长在逼问自己,交代谁呢?交代谁才能让署长走之后自己做副署长没有威胁呢,似乎没有别的人选了。李岚说:“于处长跟您秘书的关系密切,您知道吧。而且上回孟副署长带着行动队抓人的时候,就是于处长阻止拖延的,您说会不会……”许儒风眼神尖锐起来说:“于处长?共党会容下他么?他杀了他们不少人啊。”李岚连忙说:“我调查过,他杀过的是有不少人,但都是无关痛痒的小角色。会不会是设计好的,您知道共党想来不惜身爱命。”许儒风没有说话,便起身离开了。起身之后对李岚说:“这于处长刚刚升了少将啊,难免会得意一些。而且你现在说的这些都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别太针对于处长啦。但是一旦有了证据……”李岚一听于顺水刚刚升了少将,心里很不是滋味,许儒风后面要说的话也都没有能听见去。他自己刚刚才是上校,而这个于顺水竟然破格升任了少将。但是李岚嘴上不能说什么,只是说一定一定配合。便送走了许儒风。
许儒风走后,李岚一扫脸上的笑意,脸色变得阴沉无比。他知道,自己是在嫉妒、是愤怒、是欲望。自己尽心努力的工作,没有一点点纰漏的调查,而于顺水只是一个只会杀人越货的愣头青,现在很可能还是副站长。甚至会因为内鬼的事情受到于顺水无穷无尽的怀疑和追查,自己本想要先下手为强的计划完全落空了。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苏芸。苏芸是李岚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上了的女孩。可是那时他就知道这个女孩是属于于顺水的。从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无比的忌惮于顺水,甚至在方方面面都在关注着于顺水,期待这有一天于顺水能够倒在自己的脚下,而自己得到心仪已久的苏芸。现在,李岚在意的这一切,军衔、地位和苏芸难道不是应得的么!为什么许儒风如此偏心,为什么于顺水屡屡晋升!愤怒与欲望,往往会吞噬一个人的理智与冷静,对李岚就是如此。扳倒于顺水,李岚疯狂地想着。可是让他更疯狂的,却是苏芸。
另一边,在反省处杨海声采取了疲劳战术来审讯那两个小地下党已经有些成绩了,但是事必亲躬的他自己也是疲惫不堪,脸色枯槁。杨海声正想向许儒风汇报这两日的审讯成果,但是电话拨了却是苏芸接的。无非是署长不在之类的话,杨海声知道有些是重要情报,肯定稍纵即逝,便不情愿地给孟晋打了电话。
孟晋的电话响了,是杨海声的。而许儒风也在边上,刚才正在跟孟晋说话呢。
孟晋接了电话,并没有认真听杨海声讲完,便说:“这么多,你直接跟署长说吧。署长在我这里。”许儒风接过电话,听着杨海声虚弱的声音竟有一丝感动。电话那头杨海声说:“那建华公学的学生,已经确定了是共党,正在被严密的监视呢。至于医院的马大夫,是在沈阳联络站的头目,已经跑了。但是应该跑不远,他是本地人,家里还有亲戚,可能只是躲几天吧。他家的亲戚也被咱们的人监视着。再就是那个叫王大龙的皮货商,据他伙计交代,他是早年间打猎的,枪法极好,经常用鸟铳,只是最近才改用驳壳枪的。他家在山里有个老屋,他可能躲在那,让孟副署长派人去吧。”许儒风安静的听着,没有打断。杨海声继续说着:“至于药店的那个孙掌柜,应该已经不在沈阳了。他应该是第一个接到消息逃跑的。”许儒风问:“还有么?”那边的杨海声说:“大体就是这些,剩下的一些细节都不太重要了。”许儒风沉吟了一会说:“海声啊,你太累了。得多歇息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再累坏了身体。你是留洋回来的念书人,咱们署里上过正经大学的也就是你和司马主任了,你可千万别累坏身子了。署里还得靠着你呢。”杨海声回答说:“谢署长关心,我没事,休整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了。署长你才要多保重身体啊。”许儒风沉吟了一会说:“海声啊,有些话我放心里很久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现在孟副署长在我旁边,也好做个见证,这话我还是要说的。”杨海声不知道许儒风要说些什么,只是说:“请署长训示。”许儒风说:“你是留过洋的,可能对于人权啊、用刑啊有自己的看法。但是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共党,有的时候该审就审,该打就打。一味的对共党心慈手软,不忍用刑,要是上面知道了,难免会有些想法。要是因为这些让署里的人心生嫌隙那就不好了。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有些人来策反,你自己都说不清楚啊。”杨海声沉默了,他是留美的,读过斯坦福大学。不同于司马衷的是,他是法学毕业出身,而司马衷却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密码学肄业生。人权,是杨海声所追求的,可是许儒风这番话着实让他寒心,他一向尊敬的老署长竟然也能说出这番话,难道国民政府真的就如同共党说的一样压抑人性么。杨海声嘴上应承着,挂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许儒风摇摇头,对孟晋说:“还是书生脾气,死脑筋啊。”孟晋点头称是。许儒风接着对孟晋说:“你也是,以后你在署里。对属下都要和气一些。不要动不动就罚,这样会离心离德的。我记得你当年一次行动失败,一气之下杀了好几个手下。有这个事情吧。”孟晋点点头说:“嗯,很久以前了的事情了。您都知道啊,就是追杀齐镇远那次。”许儒风点头,他知道齐镇远是共党军中的一个旅长,孟晋那时还不是副署长,只是行动队的队长,带着人去追杀他的时候失利了。一气之下,杀了好几个自己手下办事不利的小特务。不过孟晋还以为许儒风不知道这件事,被许儒风突然提起,吓了一跳。许儒风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说了一句:“你啊,以后别那么暴躁了,总生气也伤身体。你看看我那个司机,你见过的。我的车就留给你,磨磨你的性子吧。”说完后,便离开了屋子。只留下了在回忆中的孟晋。
许儒风知道,自己的这几个手下每个都交代的差不多了。对了,还有“南雁”。不过“南雁”一向沉稳、蛰伏。倒也不需要嘱咐什么,更何况像现在这种情况,更不适合给潜伏在共党中的“南雁”发出信息。
许儒风一个人,没有乘车,没有带人。离开了沈阳专署,去了一处寂寥无人的林间公墓。他的女儿许诺就长眠于此。
他缓步来到了他女儿身边,墓前有花,花是鲜的。自从他女儿十年前去世,他就来过这里。后来才去了南京,如今又要离开这里了,可是这墓碑前花却从来没有凋谢过。他知道经常有人来换这些花,他也知道这人是谁,也知道这人的身份。这人就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女婿,是自己女儿舍出命去想要嫁给的人。而如今,只有一抔黄土、几束鲜花和一个无人问津的可怜的老人。这个时候,什么党派,什么政治都是荒唐可笑的,只是一个无助的老人,在自己独生女儿的坟前,默默地流泪。哪怕他是一个中将,哪怕他是党通局沈阳专署的署长,哪怕他是叶秀峰的亲信,可他更是一个可怜的父亲,一个在自己女儿坟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可怜人。
许儒风那个女婿,也是个沈阳人。曾经是个老师,更是个共党。要说女婿倒也是牵强,从许儒风的女儿许诺认识这个叫方有为的老师,到私定终身。许儒风丝毫不知情,甚至没有举行婚礼。而当许儒风知道这一切之后,都已经晚了。气疯了的他,去找方有为,甚至要拘捕他。他们见过一面,激烈的争执甚至没有牵扯到什么党派和内战。只是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的幸福的争吵。而这个争吵的的记录,全然为叶秀峰所知。后来,许诺没有经受住压力,抑郁而终。方有为也再也没有出现过,许儒风一夜之间便衰老了。叶秀峰便调他回了南京,叶秀峰知道,他对共党甚至是不共戴天,便没有深究。而又有谁能在一个失去独女的老人面前,质问这件事情呢。知道这一切的,除了叶秀峰,只有李岚。
一夜,许儒风是在公墓度过的。他倚在坟墓的边上,睡着了。无所谓坟间的阴风,无所谓半夜的狼嚎,无所谓惨淡的夜月,他睡着了。
第二天,他给他去世女儿的坟前留了一封信,便离开了。离开时,许儒风的头发全白了,没有一点杂色。仿佛又回到了那失去女儿的一夜之间。
他回到了署里,大家看见了署长,都惊讶的没有多问。甚至知道他今天要飞往南京的,但是也都没有多问。知道署长的压力太大了,太累了。而这,正是唯一的解释了。署里的每个人无不为许儒风惋惜。
许儒风黯然的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了下来,望向窗外。
而署里的人看见了许儒风之后,简单的交谈,又开始了平凡的一天。抓捕,审讯和调查。这时,司马衷仍在苦苦破译那发给蓬莱的电码,这恐怕是他有生以来最难的一次破译了,毫无头绪可言。可是,耳音轻灵的司马衷突然听到一声巨响,是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