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皇后娘娘落胎伤身,心情又极度不稳,这些日子以来甘泉宫都是闭门谢客状态的,自然这只是对外的说法,内里其实是四女官怕把现在的皇后放出去露馅。
毕竟,不是谁都能包容现在这个心中没有规矩的皇后的。
湖上水波粼粼,荷叶迎风招展,叶下锦鲤游曵摆尾,春阳温暖,正是打盹的好时候。
钓鱼台上,冬藏手捧一本蓝皮线装书,口沫横飞,正一脸严肃的讲解宫中礼仪规矩,她脚下,黛黛皇后睡梦已酣。
当轻微的呼噜声从脚底传来,冬藏面色陡然变黑,深深一个呼吸之后,轻手轻脚的走了开去。
通往水榭的木桥上,一个身段细条的宫女抱了一条薄毯走了过来,一见冬藏便行礼,低声道:“冬藏姐姐,奴婢怕主子娘娘着凉,特意拿来了这个。”
“给我吧。”冬藏冷着脸道。
“喏。”
这宫女,名为白月,乃是春末手底下的内宫女,因她嘴甜会看人眼色平素又勤快,春末便认了她做妹妹,这姑娘也是个有谋算的,她不止管春末叫姐姐,连同冬藏等三人,她也上赶着给改了称呼,日日甜甜的叫姐姐,殷勤服侍着,至此便是连严谨的冬藏也默允了她的顺杆爬。
只要对皇后忠心,她们四人并非没有容人之量,排挤着不让下面的宫女接近皇后。
日头渐大,晒的久了,脸皮就疼,冬藏慢慢的把薄毯搭在黛黛身上后,便撑开了一把伞,坐到黛黛头顶处就打算一直这么擎着,直到黛黛睡醒为止。
白月见此忙道:“冬藏姐姐,这太累了,让奴婢来吧。”
冬藏摇了摇头,“你回去吧,主子娘娘这里有我就够了。”
睡着的主子娘娘很是乖顺,并不需要太多人在身边伺候。
“那半个时辰后奴婢再来换冬藏姐姐。”
冬藏点了点头。
乾元殿里,一溜穿月白襦裙,梳着双平髻的宫女正在侍膳太监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上菜,被召来服侍午膳的柳美人正亲自为姬烨摆放碗筷,只见此女面如桃花,一管鼻子,小巧精致,最是可人。
“柳美人,快接驾吧,圣上来了。”侍膳太监忙不迭的提醒,遂即跪了下去,高呼:“恭迎圣上。”
柳美人含羞怯怯,以一副弱不胜衣之娇态款款下跪,细声纤语道:“恭迎圣上。”
“平身吧。”姬烨捏了捏鼻梁,声音略显疲态。
“喏。”
没有被圣上亲自搀扶起来,柳美人微有不适,不过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端雅上前,温声道:“圣上饿了吧,婢妾这便服侍您用膳如何?”
姬烨略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眉峰攒聚,似是不愉。
便在此时,殿外忽传来高呼,“圣上,臣有本奏。”
不是户部尚书虞君实又是谁。
姬烨一口饭食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柳美人忙奉上一杯清茶,一副心疼的就要哭出来的模样,“圣上,莫要理会他们,您保重龙体要紧,不能不用膳啊。”
用清茶将一口饭送了下去,姬烨脸色顿黑,冷扫了柳美人一眼,“下去。”
“圣上,是婢妾说错了什么吗?”柳美人委屈的轻咬红唇,半露舌尖。
“下去。”姬烨端起饭碗吃了一口淡淡道。
好不容易轮到她来侍膳,这才见了圣上一眼就要被撵走吗,柳美人满心不甘,捏着筷子站在姬烨身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面皮薄顿时被羞的通红一片。
李福全忙上前来,捏着柳美人的衣袖就给扯了出去。
“李公公,圣上是对婢妾不满意吗?”柳美人一离了姬烨的视线,两眼便流出两串泪珠来,端的是楚楚可怜,连李福全这去了孽根的人都不禁怦然心动了一下,心里琢磨着这柳美人的价值,遂好声提醒道:“美人莫要灰心,圣上此番可不是生您的气,前些日子贵妃、淑妃也被婉转训斥了一番呢,所以美人无须担心。你且去侧殿等着,待圣上心平气和了,奴婢再去召您。”
“多谢李公公。”柳美人破涕为笑,忙不迭的要脱下手腕上的一双玉镯相送。
可他李福全又岂是那眼皮子浅的,笑了笑推辞了。
殿上,珍馐美味无人吃,已渐渐冷透了,右侧暖阁里,姬烨漠着脸坐在书桌之后,地上跪着两个大臣,一个是户部尚书虞君实,一个则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气氛紧绷。
那监察御史却像是豁出了命去,一番言辞说的犹如愤青一般,激动的眼红脖子粗。
他弹劾的不是旁人,正是皇后之父,远在西北的骠骑大将军。
一曰他,军纪不严,耗费钱粮,吃空饷,贪污纳贿,作风奢靡腐坏,是国之蠹虫;
二曰他,嫉贤妒能,打压异己,把持禁军;
三曰他,胆小如鼠,不敢乘胜追敌,屯兵西北,意图谋反;
总而言之,在这位监察御史的奏章里,骠骑大将军乃是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奸臣,全然忘了,就是这位他奏章里的“大奸臣”,多次挽狂澜于既倒,成功威慑了东夷、西戎,避免了大燕在虚弱时被侵略。
这奏章他早就看见了,批复了一个“闻”字就给打了回去,其意已经很明显了,大将军在外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他坚决不会寒了人心,自掘坟墓。
没曾想,他的这位监察御史倒是个“刚直不阿”的。
一道旨意处死了他倒是容易,可姬烨心里清楚,这些做御史的从来都不怕死,相反的,他们把因谏上而死视为是一种荣耀,史册上能有他们一笔,他们做梦都能笑醒。
“范仲,你回家休养一段日子吧。”姬烨淡淡开口。
监察御史,不过是正八品的小官,御史台共有十五人,若只靠勤勤恳恳的工作熬资历,没有二三十年是不可能脱颖而出,简在帝心,拜相入阁的,可有一个途径能够尽快的进入圣上的心中,那便是弹劾他人,即,踩着别人的尸体爬上来。
显然的,这位名叫范仲的监察御史便不是一个安分的,先不说他背后指使者是谁,只说他这个人,德行便不能入姬烨的眼。
说的好听些是让他回家休养,说得难听些,他被罢免了。
此人是个脸皮厚的,摆出一副正义的嘴脸,又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姬烨耐性告罄,一挥手便让禁卫军将此人拖了出去。
虞君实是个真正刚直不阿的君子,他此来也是为了远在西北的骠骑大将军,并非是弹劾,而是陈述事实,打了两年的仗,国库损耗殆尽,百姓赋税日重,怨声载道,实在不能继续打下去了,请圣上及早召令大将军班师回朝。
随后将一摞奏折呈了上去,道:“这是八百里加急送上来的地方奏章,圣上请细看。”
翻开第一页,便是朱笔红字,刺痛他眼的:山南道陕西大旱!
姬烨捏着手中的奏折,手背上青筋暴突。
空气似乎一霎凝固了起来,无论是坐着的姬烨,还是跪着的虞君实,仿佛都没了呼吸,过了许久之后,姬烨才哑着嗓子道:“朕知道了,卿先下去,朕会仔细考虑的。”
“喏。”
许是跪得久了,虞君实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李福全忙搀扶了一把。
姬烨望着这个忠心耿耿的辅政大臣,忽然觉得他这两年来老了许多,是从他命他掌管户部开始的吧,鬓角竟生出了许多白发。
“爱卿辛苦了,朕、朕会细细思量的。李福全,送虞大人。”
“喏。”
待虞君实走远了,暖阁里的姬烨忽的暴喝一声:“传皇后来见朕!”
暖风熏得人欲醉,冬藏擎的累了,眼皮便渐渐黏在了一起,黛黛睡觉不老实,一只光溜溜的脚丫早浸入了湖水里,荷叶下的橙黄锦鲤甩着尾巴游来亲了一口,痒痒的。
今日的薄毯上面熏的香味让它觉得很熟悉,像是印刻在脑海深处的味道,它闻了后,浑身都变得酥酥的,心痒痒的,脚趾头都蜷缩了起来,有一种欲,望在它心中炸开,随着那嘶嘶声越来越近,它蓦地睁开了眼。
春天了,是发情的季节,就像它第一次在床上闻到的,那个男人的味道。
“嘶嘶”声就在它背后,阴冷的气息逼近,黛黛眯了眯眼,慵懒而冷艳。
依如在交,配的季节,雌蛇从来都是高高在上,若非条蛇合力压制,雌蛇从不驯服。
蓦然回身,“嘶——”的一声,身后的长蛇窜了上来,黛黛与之正对,它伸出的蛇芯子只差一根眼睫毛的距离就能舔入黛黛的眼。
只差那么一点,幸运的是,谁能比曾经是蛇的黛黛更了解蛇呢,新得的手臂很灵活,很迅疾,它早一步捏住了它的七寸。
瞧着假装晕死吐舌的近亲,黛黛也吐了吐舌,竟发出了“嘶嘶”声,笑眯眯的戳着蛇脑袋又嘶嘶几声。
这蛇似乎能听得懂,顿时气的挺直如木杆。
木有节操的黛黛,把这金黄的扁颈蛇翻过来,露出腹部,戳着人家的排泄口以下半寸的的粗壮部分,嘶嘶几声。
这蛇登时蜷起了尾巴遮掩,一双碧绿的蛇眼瞪着黛黛直冒冷气。
便在此时,秋韵从月洞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还带着乾元殿的传话太监。
起初隔的远,秋韵看不大清黛黛手里拿了什么,待她走过木桥,进了水榭,一看那条把黛黛的手腕勒了一圈又一圈的金黄色大蛇,脑海深处有片刻的空白,瞳孔皱缩,遂即大叫:“护驾!”
冬藏猛的惊醒,忙起身来看,正瞧见她家主子娘娘的手指被蛇咬住了。
她怕这东西,顿时冷汗就下来了,却仍是颤抖着去“解救”黛黛。
“主子娘娘,莫、莫怕,奴婢这就来救您。”
“不用,它乱吃东西搡了牙正求我给它拽出来呢。你看。”黛黛在蛇嘴里掏了掏,果真摘出一根细木屑来。
那蛇如释重负一般,缠在黛黛手臂上,昂着头就嘶嘶了几声。
“秋韵,你找我啊,是不是我的糖糕蒸好了。”晒太阳之前,那锅又白又香的米糕可是已经下锅了。
“圣、圣上召见。”秋韵扶着栏杆才不致使自己腿软,强笑着回禀。
黛黛眼睛一亮,嗯嗯道:“他不找我,我也要去找他的。”这姑娘最是一个遵从自己欲,望的好孩子。
它想要了,有些迫切,嗯,它喜欢春天,这是没了法力加持后,它最感兴趣的事情了,虽然只是在刚才才决定的。
生只蛋,孵一孵,怀怀旧。
也算是返璞归真吧,做了那么些年妖,竟是把繁衍大任给忘了。
把大蛇挂到树枝上,随手打了个结,拍了拍蛇脑袋跟秋韵等道:“这条是我的,在我没玩够之前,你们别动它。”
帝皇扁颈蛇王一听,顿时两眼冒金星,蛇芯子一下失去活力,挺直,呈死透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