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院子里,挤挤插插地站满了人,像一片还没收割的庄稼,却肃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妇女怀里的小孩子也不敢哭闹一声。几只猪崽子和鸭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墙根。
在这里又召开了批判爸爸的大会,就在富主任宣布批判会结束的时候,院门口突然响起粗重的吼声。
俺有事!春雪阿姨扶着瞎五爷走进院子。
瞎五爷噔噔噔地走上台子,微驼的身躯激动地颤抖,光秃秃的方脑袋变成了青紫色,两只圆凸凸的大眼珠子放射出亮光。他一把握住爸爸的手,冲台下的人们大声说,俺在这疙瘩也向大家伙宣布,俺认原野为干儿子,从今儿个起,俺就是他爹,他就是俺儿子!
好好好。人群中响起呼喊,群情沸腾。
春雪阿姨挤到林南阿姨身边,欢喜地拉住她的手。
五叔,你这是干啥?!富主任面无人色,吃惊地瞪着瞎五爷。
李刚呆若木鸡,两个小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瞎五爷。
俺啥也不干,就认干儿子!瞎五爷将脸转向富主任,气愤地逼视着他。大家伙都听清了,你要是没听清俺再对你说一遍:俺认原野为干儿子,从这暂起,俺就是他爹,他就是俺儿子!
五叔……你……心惊肉跳的富主任差点儿跌倒。
李刚眨巴了几下小眼睛,冲瞎五爷讪笑道:我……我的老人家……
呸!瞎五爷的大眼珠子放射出两束寒光,就像两把利剑刺向李刚,狠狠地啐了他一口,谁是你的老人家!
好。好。好啊。好啊。人群中又一次响起响亮的呼喊声,随即暴发出热烈的掌声。
林南阿姨愣愣地看着台上双手紧握的爸爸和瞎五爷,再也抑制不住悲痛,哇地哭出声来。春雪阿姨激动地拍了几下手,紧紧搂住林南阿姨,眼里的泪水瀑布般飞流直下。
邱爷爷赶着生产队最好的那挂三匹枣红马大车来到青年点,往门前一站,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比比划划,指挥富春林叔叔周海涛叔叔和几个小青年给爸爸搬家。行李、旅行袋、书本,木箱、小闹钟,锄头、镰刀、铁锹、草帽,凡是爸爸的东西一样不落地搬上大车。
邱爷爷对爸爸说,原野,你上车,邱大爷送你去你干爹家。
哎。爸爸感激地看看邱爷爷,跳上大车。
邱爷爷又对周海涛叔叔他们说,你们几个抄小道去吧。
站住!原野。杜永红急急忙忙奔出青年点,对坐在大车上的爸爸说,原野,你上哪去?
没等爸爸回答,邱爷爷冲她没好气地说,没你的事,去一边呆着!
啪。啪。邱爷爷用力对她甩了几声响鞭,大喝一声,驾!
邱大爷、邱大爷……吓得杜永红手忙脚乱地往后躲。
三匹枣红马昂起头,咴儿咴儿地欢叫几声,拉着大车雄赳赳地奔出青年点,沿着村中的小路奔跑。邱爷爷赶着马车,大鞭子甩得啪啪响,像放鞭炮。房前屋后的人们,看见大车,都跑到路边兴致勃勃观看。
有人欢喜地对邱爷爷说,送原野去他干爹家呀。邱爷爷喜悦地说,是,俺送原野去他干爹家!
邱爷爷满面春风,一路甩着响鞭,大声吆喝,那架势就像送新姑爷去娶亲。
大车驶过村中每条小路,经过村中每户人家。
瞎五爷咧着大嘴,乐呵呵地和赵爷爷站在小院门前。
干爹。爸爸眼含热泪,亲切地叫了一声。
哎哎。瞎五爷乐得更加合不拢嘴,一把拽住爸爸的手。来,孩子,快进屋。
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炕上并排放着两张饭桌子,上面还放着几盒香烟。万有奶在灶上炒菜,春雪阿姨往灶里添柴。
屋里院外飘荡着人们的喜悦和饭菜的鲜香。
几个小青年搬完东西转身要走,万有奶端着菜碗拦住他们。谁都不能走,都上炕喝酒。
春林,你领他们上炕,都上炕。万有爷对春林叔说。
哎,别走了,叔和婶不让咱们走就别走了。春林叔将几个小青年叫回来。
人们都坐下。万有爷端起酒盅儿喜悦地说,今儿个是俺五叔认干儿子的日子,是个大喜的日子,咱们大家伙庆贺庆贺。来,先干一杯。
众人举起酒盅儿,一饮而尽。
万有爷对爸爸说,原野,现在该你的了,给你干爹敬酒吧。
爸爸贴着炕沿边站在地下,将辖五爷的酒盅斟满酒,又将桌上所有的酒盅儿斟满酒,然后双手端起瞎五爷的酒盅儿,恭恭敬敬地递到他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干爹,你老请喝酒。
哎,好,好。瞎五爷抖开满脸皱纹,双手接过酒盅儿,一仰脖喝干酒。
好,再来一杯。几个人兴高采烈地说。爸爸又斟满酒,举向瞎五爷。他又是一干而尽,放下酒盅儿,对万有奶说,万有媳妇,你把那两块布料拿来。
万有奶从炕稍那个破木箱里,拿出一个布包放在瞎五爷身边。他打开布包,拿出一块蓝涤卡布料递给爸爸,乐呵呵地说,这是干爹给你的,拿去做身衣服。
爸爸迟疑了一下,伸过双手接住,不安地说,干爹,应该是我给你老买点儿啥。
瞎五爷瞪着爸爸,你啥也不用给干爹买。
邱爷爷说,你买啥呀,有那工夫吗,尽挨批斗了。万德这兔崽子,俺劝他他不听,气死俺了,操他个祖宗的。
哎哎,你咋打击一大片呢?瞎五爷瞪着邱爷爷。
咋的,他不该骂?邱爷爷也瞪着瞎五爷。
瞎五爷瞪着圆眼珠子咕噜道,他该骂,他祖宗不该骂。
邱爷爷瞅了瞅瞎五爷,笑了,你看俺让他气胡涂了,也不看看这是在谁家,咋还骂人家祖宗,俺操他个亲叔来的。
众人哈哈笑起来。
瞎五爷笑呵呵地问邱爷爷,你骂俺为的啥呀?
骂你为的啥?邱爷爷歪着脑袋,看着瞎五爷。你侄儿干的是啥事呀,俺骂你咋的,你这个当叔的是咋教育的?
你别老鸹落在猪身上,光看别人黑不看自个儿黑。瞎五爷大嘴一咧,俺咋教育的,俺是没教育好他,那你咋教育的?俺操他的亲娘舅来着。
众人又是一阵笑。
看见没,狗咬狗一嘴毛。赵爷爷笑着说,俺要是他亲叔亲舅,他敢这样?不打出他屎来,算他腚沟夹的紧。
万有爷对赵爷爷说,赵大叔说的对,来,俺敬你一杯。
两人喝完酒,万有爷看看瞎五爷和邱爷爷。你二老别一见面就打嘴架,这酒给谁留着?
邱爷爷说,就你叔耽误事,跟俺打,好把酒省下。
我敬大家一杯。爸爸看着众人,激动地说,自从我来到这里接受再教育,这几年各位叔叔大爷哥哥弟弟对我的帮助很大,今后,更需要各位的帮助了。
没啥说的,没啥说的。
春林叔说,原野,你认五爷为干爹,辈分可上来了,往后俺得跟你叫叔了。
瞎五爷嘿嘿笑着,那当然了。
春林叔笑了,那俺就敬原野叔一杯。众人笑着,都端起酒盅儿,互相碰碰,一饮而尽。
瞎五爷看看布包里的另一块花布料,对众人说,今儿个林南没来,这块布料是俺给她的,哪天她来再给她吧。
春雪阿姨说,林南姐在青年点哭呢,俺咋让她来她也不来,只管哭。
万有奶说,够难为她的了,发生这么大的事,她咋能不哭呢。
是呀,是呀。众人叹息着。
邱爷爷又骂开了,万德这个王八犊子,俺要是搁在年青,非揍他不可,操他个祖宗的。
这回瞎五爷没瞪邱爷爷,他对爸爸说,你啥也别怕,有你干爹,有你邱大爷赵大爷,还有乡亲们,万德这兔崽子,不敢把你咋样。
爸爸一阵激动,看着瞎五爷和众人:我有个想法,想跟干爹和大家说说。
邱爷爷说,有事只管说,跟你干爹还客气啥,俺们又不是外人。说,你说。
爸爸看看他们,对瞎五爷说,干爹,你这么大岁数了,我不想让你出工干活了,这回我挣工分养活你。
瞎五爷浑浊的大眼珠子立马放射出光芒,瞪着爸爸,大嘴咧开,嘿嘿地笑了。
春雪阿姨拍着手说,哥呀,你真好,你真好。
好,好。众人都叫好。邱爷爷笑着,用力拍了爸爸一巴掌。好小子,行,俺没看走眼,邱大爷支持你。
赵爷爷看着瞎五爷,欢喜地说,这干儿子不离儿吧。
不离儿,不离儿。瞎五爷心里阵阵高兴,乐呵呵地说,俺这身子骨还行,呆不住。要是呆下来,还不得呆出毛病来。
万有奶说,五叔,呆不住你就拾掇拾掇园子,养点儿鸡鸭啥的,再喂两口猪,这可是你干儿子对你的一片孝心啊。
春雪阿姨笑眯眯地对瞎五爷说,对呀,瞎五爷,你就养猪吧,你不是说娶媳妇都不如养猪吗?
看你这孩子。万有爷万有奶刚要嗔斥春雪阿姨,话一出口就被众人的笑声淹没。
爸爸说,干爹你就听我的吧,不能再让你受累了。
唉,唉。瞎五爷脸上放着红光,乐呵呵地瞪瞪众人,又瞪着爸爸,大嘴一咧,依你,嘿嘿。干爹依你,干爹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