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坤北手里的烟吸完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然后用鞋子碾碎。“华沙,说些有意义的事,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人不能总是活在回忆里。”华沙很用力地点头:“好,我听北哥哥的,说些有意义的事……可是对于北哥哥来说,除非是跟她有关,否则就都没有意义吧?”郎坤北抬腿就走。华沙快跑了几步挡在他身前,她带了哀求的意味:“北哥哥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我么?好歹听我把想说的话说完。”郎坤北站住不动。他的面色很是冷硬,一张脸的轮廓就更加刚毅了。华沙轻叹一声,拾起了她所有的妒忌。她像是一朵哀伤的花,只是为了能留住郎坤北在她面前多停留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就够了。所以她在努力地说着:“我之前主动申请,去她身边潜伏。潜伏了好久,一直没能与她有过接触。直到在太原的那一次,在姚崇的大牢里。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我的身份的,然而她看着我腿上的枪伤,那样的神情,分明是在心疼。我忽然就在想,或许这是因为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的是一样的血吧。血缘,总是很难解释的东西。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朝哥哥开枪的时候,会那样狠,真是往死了打!我终于明白,我们是姐妹,可是永远也做不了姐妹。哥哥的手……是废了。但是哥哥说他不恨她的,因为我们从小就生活在仇恨之中,哥哥和我都懂,仇恨这种东西,冤冤相报这件事,太恶心了。”郎坤北忽然抬头望向了医院这栋楼。是啊,华良的手被她打废了。郎坤北说:“你们能这样想,我为你们高兴。”华沙点点头。她总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她听见了汽车的马达和鸣笛声。那声音很近了。她忽然很害怕那样的声音,因为那昭示着,北哥哥在她面前驻足的时间,将尽了。果然有一队车子开进了医院,从车上下来的是锦澜城。郎坤北看看那车,又回头来看一眼华沙。“记住我说的,珍惜你现有的。锦小姐这个身份未必有多好,但是不失去,恐怕也还不能体味。”锦澜城也发现了他们。郎坤北说完就往花园外边走去了。华沙不知道郎坤北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锦缡,她也不知道郎坤北想起锦缡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是他这样说,是让她难受的。因为华沙听得出来,北哥哥是在心疼锦缡。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坏人,是个罪人。华沙说:“我不姓锦,也不是锦小姐。我姓柳,或者没有姓,只有一个名字,我叫华沙。老太君生前不肯认我们,父亲自然不能让我们认祖归宗。锦大小姐,永远都只有一个。所以,她不算失去,我也没有得到。”郎坤北与她的距离又远了一些。“北哥哥你看,我又开始像小时候一样羡慕她了。就像一个穷孩子,羡慕一个手心里永远有糖的孩子。”这句话轻飘飘的,也不知道郎坤北听去了没有。不过听没听去都不重要了,他没有停留,直接过去唤那个人一声父亲,而后与他道了别,坐上车子走了。他好像都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来看一看哥哥的啊。十天,锦缡被关在北殿整整十日。这十日里每日往来的只有她不熟悉的侍从,只有这位姓彭的郎中。这十日里锦缡想了很多很多,她不敢让自己的脑子停止转动,因为一旦如此,脑海里便满满的是朔儿的笑脸,是朔儿的哭声……可是她又没有什么好想的,便回顾自己走过的这二十一年。又是一年中秋夜,也是她的生辰。有时候她也会想,她和郎坤北在某些地方是如此相像。比如他们都降生在月圆之日,都是最古老的佳节。也比如他们都是同样的人,同样高傲不肯妥协的人,同样不能屈居人下的人。彭大夫请完脉看着她喝过药便收拾药箱准备离去。锦缡又顺着窗子看一眼天边,夕阳西下,这一天就快要过去了。可儿端来茶水给她漱口,她仍旧摇头,嘴里含着一口浓稠的药汁,半晌才咽下,然后唤住郎中:“彭大夫,劳烦你转告二少爷一声,说我想见见他。”彭大夫答了是,恭敬地退下。可儿端着那茶水无措地立着,又禁不住要抹眼泪:“小姐终于说话了……十天了,我掰着手指头数着,整整十天小姐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也终于肯见姑爷了……小姐一会有什么话一定要和姑爷好好说,就算不为了别的,也要想着小少爷啊……”锦缡看着她眼角处滑落的泪珠带出一条溪流,抬手替她擦掉。可儿却哭得更厉害,简直要放声嚎啕了:“可是小姐也不能总是跟自己过不去,每天都要喝两碗这样苦的药,非要把那苦都尝够了才行……小姐心里苦,能哭一哭也是好的……偏偏又在月子里伤了眼睛……为什么老天爷这样不公平,什么样的罪都让小姐遭了……我又这般没用,不能分担哪怕一星半点……”可儿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不断地抽气,扑在锦缡的怀里紧紧抱着她不放。锦缡用上些力气给她顺着后背,也回抱住她,却不知说些什么。锦缡没成想郎坤北会来得这样快,可儿还在她怀里哭着说自己给她做的寿面怎么也要她吃一些,却听着开门的声响忙转过身,看见一身戎装的郎坤北立时止住了哭嚎,又转头看看面目表情的小姐,微微犹豫后起身退了出去。郎坤北站在大敞的两扇门中间,光线从他身体的四周射进来,锦缡只看得见他伟岸英挺的身形轮廓逆光屹立,带了一身的凛然冷肃之气,而后从光明走来,直直地走向大厅中央缩在沙发的黑暗角落里的她。随后门被合上,阻断了光明与黑暗。这黑黢黢的北殿里,连红色的地毯、柜子都是晦暗的颜色。而那一望无际的黑就更加肆无忌惮了。郎坤北今日的一身军装穿得严谨,纽扣也扣得齐整。尤其是冷峭的面庞显得益发刚毅。靴子钉在地毯上也仍有不小的咚咚响声,一下下像是踏在她的心头。郎坤北在她面前站定,投下的身影包围住她,她抬头仰望着他,觉得像是又回到了一年之前。望得时间久了,脖子泛酸,她干脆也站起来,只是这样却反而没有抬起头的勇气。“小湘和彤玉她们……她们只是担心我,你别为难她们。”郎坤北转身就走。锦缡跑两步抓住他的手腕,郎坤北突然又立住,两人都不再动,默了半晌,他说:“我还以为你肯见我,是因为想通了。”然后他感觉后背一紧,贴上来一个柔软的身子,有两只手绕过他的腰际,紧紧环抱住他。锦缡在他的肩骨上蹭蹭,也不需要过多的举动,他便有了反应。他一把摘下帽子掷到沙发上,扣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快走几步抵在墙上。冰凉的墙壁刺的。”郎元山示意两人坐下,锦缡等着郎坤北坐了,也挨着他和郎湘坐了。郎湘睁圆了一双大眼睛不转眼珠地瞧着她。锦缡抿抿唇,只用眼角余光寻找着朔儿的踪影。可莫说影子,便是半点声响也没有的。菜式还没有上全,人也还没到全,趁着开饭前的空挡郎坤北同郎元山聊着事情。锦缡没有注意听,但是也能了解个大概,都不算是小事。郎元山只简单地问下情况,郎坤北一一道来,然后郎元山再就极个别的事情表露一下态度提一提意见。他们父子二人几乎是没有什么意见差别悬殊的地方,只是郎元山略不赞同他过硬的处理手段。这是第一次,锦缡坐在郎府里边,听着他谈论郎军的事务。郎湘看着那父子二人聊得正在兴头上,偷偷拉住锦缡的衣袖。锦缡转眼看着她,见郎湘朝着她露齿一笑,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等了一会见阮月华才过来,身后跟着个厨娘,厨娘手里端着一个颇大的碗。那碗是冰裂纹的京瓷,在灯光的照耀下不失光彩而又裂纹丝丝,最是完美而又满是缺憾。锦缡已经猜到了那碗里的是什么,要起身,被阮月华止住:“阿缡喜欢吃我做的寿面,今日做得够多,你只管顾着要吃光!”锦缡鼻尖有些红,面对着婆婆难却的盛情低声说:“谢谢婆婆。”阮月华由宝薇扶着在郎元山身边的位置坐下,抬起头看着郎坤北说:“听人说你进了北殿半晌没出来,我就着人摆了饭菜。一会老四老五都过来,除了乾南在蒙古,咱们一家子也该一起吃个团圆饭。”锦缡听着她的话脸上一红,不自然地低下头。侍女将面送到锦缡面前,果然随后郎溶和郎上洋都到了。外边已经下起了雨,两人打着伞又穿了蓑衣,蓑衣上湿了不少。阮月华起身走到窗边,宝薇跟过去支起了窗子,向外看一眼,夜空里闪过一道极璀璨的靛紫色裂纹,马上响起了闷响雷声。宝薇又忙着掩上窗子,阮月华还在窗边唏嘘着:“我就料到会变天,刚才命人将朔儿送回北殿了。朔儿睡得实,打雷应当不怕。”锦缡手一抖,险些弄断那一根一碗的面。滑溜溜热腾腾的面条本是最鲜美的滋味,可是此时此刻却是味同嚼蜡。二姨太起身帮衬着郎上洋和郎溶脱了蓑衣,等他们净过了手,带着他们过来入了座。阮月华也从窗边走了过来,指着面前的一碟五块月饼,示意宝薇给锦缡端过去。“阿缡的生辰赶巧,正是这合家团圆的好日子。这些月饼都是后厨现做出来的,有五仁馅有芝麻馅还有果仁馅和蛋黄馅的,阿缡喜欢吃哪一样?”宝薇已经端着那金灿灿香喷喷的月饼到了锦缡跟前。郎家的饭桌上没人敢言声的,此时也就唯独婆婆在轻声慢语地招待她。她随意指了一块,也没看是什么馅的,由着宝薇给她夹出来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了。她本就吃下了一大碗面,且自小是极不爱吃月饼这一类的糕点的,此时不免心里犯着难,故而难得地吃得慢了下来,眼睛只盯着那圆圆的月饼瞧。郎坤北就着桌上的手帕擦一擦手,拿起来掰下一半,把另一半送回她面前的碟子里。郎元山和阮月华还在顾自用着饭,郎湘愣愣地看他半晌,鼓着腮帮子差一点笑出来。这一顿饭锦缡吃得感慨万千,却最终敌不过归心似箭。回去的时候不用郎坤北带着她,她简直是一路小跑着的。风几次把锦缡的伞吹翻,身上淋了雨,伞骨架都险些折断。郎坤北收起自己的这把过去拿住她的,两人共打一把往北殿疾行着。这回伞没再被吹翻过,只是她转头望着,郎坤北的大半边身子都是湿的。进了北殿锦缡简直是拖着淋湿的衣鞋往朔儿的房间里闯,郎坤北没阻止她,自行上去沐浴更衣了。朔儿果然还在睡着,一身红色的小秋衣包裹得他更像一个粉雕玉砌的娃娃,像一粒裹着红色袄子的白胖花生粒……锦缡觉得成长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两个月以前,刚生下来那阵,丑的呦,又黑又瘦的样子,只是骨骼比旁的孩子大一些。而现在,她的朔儿出落得这般白嫩粉胖,身形更是要大上了一圈不止……她终究还是错过了他的成长……感觉到自己身上湿寒之气重,怕使朔儿感了风寒,锦缡嘱咐奶妈几句,要奶妈把门给她留着,便出去上楼了。浴室里边灯亮着,隔着磨砂的玻璃也能看见里边氤氲的雾气,还有泠泠的水声。锦缡在门口略站一站,转过身走回去。她听到门开的声响,顿住脚步。然后觉得天地旋转一周,慌乱间伸手去抓,指尖传来的触感却是温热而滑腻的。郎坤北扛着她回去浴室里边,随手反锁了门。锦缡垂着头,手指沿着他的人鱼线游走一段,突然一下弹回。抬头看他的时候觉得他的两个眸子像是带了火的温度。锦缡有些懊恼:“太晚了……洗洗睡吧。我还要陪着朔儿睡的……”郎坤北从鼻子里嗯一声,手上的动作却不肯停下来,很快她的衣服被他熟练地剥下来,整个人被他带进浴缸里,溅出一地水花。郎坤北说:“陪着朔儿睡,你想都不要想。”锦缡抗议:“可是我是他妈妈,我要搂着他睡的。”郎坤北说:“朔儿用不着你,我用得着你。”锦缡想,那这一宿,还睡得着么?可儿看了一眼自鸣钟,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这若是换做了以往姑爷早就出来了,可是到了现在也还没有。她正在北殿的门外徘徊着,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伺候小姐起床梳洗呢。王妈说:“姑爷起来了会给咱们打电话的,早晨这阵儿外边怪冷的,还是在屋里等着电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