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坤北的戎装融入夜色之中。
他刚刚走出郎府,就收到了副官华良送来的绝密急电。他就着郎府牌匾下的灯笼看了,灯笼透着红色的幽光,映到白色的纸上,像是着了火。而那沉寂的情绪似是终于开始复苏,开始涌动。像是燃尽的炭灰,硬生生地死灰复燃。一个接着一个的火星子跳跃着涌动着,张牙舞爪地叫嚣着,逐渐成了燎原之势。
他怒不可遏。
副官华良给他打开了车门:“坤北,上车吧。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郎坤北揉烂了电报。“通知下去,会议取消。”
“取消?可是杨将军、李将军他们都已经就位了,这……”
郎坤北突然问他:“太原那边情况如何?”
“太原表面上看着还算平静,只不过实际上怕是早已暗潮汹涌了。太原本就是姚崇与周怀桢相互勾结走私军火并且屡次进行秘密协议的大本营。此时姚崇率军离开了太原,而周怀桢闻讯则倾巢出动,带了一个师的兵力涌进了太原。看来,锦缡的这一出反间计是先唱响了。接下来,凭着周怀桢对她的迷恋,或许只要她的一句话,周怀桢就能与姚崇彻底反目。届时,锦缡不需要折损锦军的一兵一马,就能将内外勾结的祸乱平息。不过我始终有一点想不明白,她既然想要利用周怀桢这枚棋子,那么何苦要如此大费周折?”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和星子的夜,郎坤北的面色淹没在暗夜之中无法辨别。但是那双眸子里的光亮却像是灯塔一般,昭示着他心里的情绪和眼中的温度。那是快要灼烧的温度。
“她一直都在做戏。她制造了种种假象,先派出去个替身,让周怀桢以为那就是她,是被姚崇挟持的她,周怀桢怒极,自然发兵。她的一声令下使得姚崇离开老巢,以便请君入瓮而后关门打狗。一举两得。如此计谋,果然绝妙。”
他的嘴角缓缓勾勒出一弯嘲讽的弧度。郎坤北望着东边的天空,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只是锦缡,她竟然把自己作为引周怀桢上钩的诱饵。犯了点难,就只知道把自己使出去,她这司令,当真是当到头了。”
华良听着他的话,止不住要打冷颤了!“坤北,你可是……心里有了什么打算?”
郎坤北并未答他。华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可是到了这种时候,他也还是无法猜透坤北的心思……
“派人先过去东北军辖下的蒙古区域,距锦系最近的驻兵城市,乌兰察布了。派人先过去,潜伏好了按兵不动,严密监视乌兰察布的动态,随时等待指令。”
见华良默了下来,郎坤北又道:“华良,你且放心,华沙她不会有事的。”
翌日是一个大风天。这风一直刮着,从清晨刮到正午,又从正午刮到漆黑的夜。而风中卷起的,不仅是咆哮和嚎叫,还有浓得让人窒息的硝烟炮火和血液的腥臭气味。
姚崇府邸位于太原城中,距离衙门半城之遥,内置的尽是姚崇的妻儿家眷。而那府邸此时已是火光滔天,舀水救火的不下百余人,人们挤在一处疏通不开,人踩着人,惨叫声连连。整个场面乱作一团。
然而火势极其汹涌,外有大风助势,相连的府邸瓦舍都已经染上了大火,很快,整条街都要被火舌吞没。
暗寞一把抓住一个大兵的胳膊,在极度嘈杂的声音之中提高了音量问他:“你们是隶属哪个区的?”
那大兵没听清:“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是哪个区的?”暗寞扯着脖子喊。
“还分什么区不区的啊!姚将军府邸走水了,那还不得整个山西军区的兵都过来帮着救火啊!”
暗寞点点头,擦了擦脸,拐过了几个巷子,走上了城南的一处高地。那里本是临山的一处别苑,位置很高,站在那里便能将整个太原尽收眼底。
锦缡一直负着手站在那别苑外边的亭子里边,一直在望着城中的那一处滔天的烈焰。
“大小姐!现在赶来救火的是太原大营里的兵,有这些兵在也就用不上衙门的守兵了。衙门里的守兵引不出来,姚崇的衙门不好进啊。”
锦缡平静地道:“那就按照那张名单,把那些叛将的府邸也都炸了吧。反正周怀桢来都来了,这点动静应该吓不跑他。”
锦缡的声音很轻,就像她的咳声,是极度压抑着的,很轻细的声音。
“大小姐,伤亡人数已经控制在最低的范围之内了。”
锦缡没听见似的,也没说什么话。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太原城中已经有很多处被同时引爆,随着惊天动地的炸雷声响此起彼伏地响起,整个太原,也差不多都要烧毁了。
衙门的重兵守卫也终于一而再地被调走,直至此时,锦缡他们一行人杀进去时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力。直到放倒了密牢的最后两个守卫,锦缡擦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珠子。
她利落迅捷的身手让在场的人们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暗寞。他不知道大小姐什么时候也会功夫了。也不知道大小姐原来也能够保护自己了。两年的时间,大小姐就好像真的已经不再需要他的保护。
锦缡发了话:“邓处长,你负责救出所有被捕的特工队成员。暗寞,你随我去解救沙华。记住,救了人你们立即出发启程回去宁夏。必要的时候我会想办法与你们取得联系。”
邓清露叹息一声,“看来前司令是早就做好了全方位的准备,锻造出了一名合格的锦系接班人。”
她深深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子。邓清露承认,她总是以看待小孩子的视角来看待这个身为她的上司的女孩。诚然,她也曾只是把她看做了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气小姐。但是很显然,她错了。
继任之初,内忧外患。刚刚经历的那一场家变之中,她能镇定理智解救自身与前司令于危难困境,那该是一种何等的气魄与胆量。
而如今,表面看来锦系困境已解,新任司令自有多方庇护,仕途顺风顺水。殊不知,真正的内忧外患才刚刚拉开帷幕。锦军四大军区分别辖管着锦军各四分之一的兵力。四足分立,锦系方得以于硝烟乱世立住脚跟。而若是这四足折了其中任意一只,那后果必是不堪设想。届时锦系内乱自顾不暇,其他军阀自是蜂拥而上鲸吞蚕食。
而最可怕的事情,果然即将要发生了。军统局得到最新绝密情报,将军姚崇与东北军少帅周怀桢过从甚密。二人多次于太原私密别业密谈,内容不详。但是随后查证,双方有私通军火密谋策反之嫌。
锦系内部人尽皆知,锦军与东北军,永远不可能成为盟友。在前司令掌权的时代里或许还好说一点,而他们的这位新任司令,自打上位的第一天,欣然接受中央仲系、广东、广西、湖南、湖北还有云南等各地军阀发来的贺电,并回电以示友好。唯独除却东北周系。
锦系四足,已经自断一足。而若是此时发动其他三大军区的兵力攻打姚崇,姚崇身后站着东北军,锦系自是讨不到一丁点好处,反而使得局面更为混乱。要么将造成锦军与东北军的正面冲突,要么将会逼得姚崇揭竿而起加入东北军。而最可怕的也无非就是其他虎视眈眈的各系趁虚而入。
当锦缡经过深思熟虑,说出这样一番连环计时,不只是邓清露,就连牛世昌看向锦缡的目光都变了颜色。然而只有一个人是反对的,那便是汪凯奇。他坚持不能教一军统帅身入虎穴,甚至搬出了前司令意图镇压锦缡。可是前司令……他还哪里顾得上这边的时局?
邓清露一干人等从私心里讲,还是愿意坚持锦缡的办法的。就像上次锦澜明家变,身在北平,除了以身犯险,再无出路可寻。与其说这是政治,还不如说成是一场赌博。
太原衙门仿佛被什么笼罩住,沉闷地发不出一丝声响。锦缡与暗寞顺利潜进姚崇衙门的密牢之中。
很快,在一排严密的铁栅栏之后,她看见了和她一样打扮的女子。那女子的头发已经散乱,深深垂着头,腿上有个血窟窿,已经停止流血。血痂黏在裤子上,浓稠的一片。
沙华听见声响抬起头。
锦缡看见了这张脸,她忽然到了嘴边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锦缡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知道自己看到的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个人。可是也是不同的吧……她们也还是不同的,比如眼睛。奶奶就说过,说她的眼睛随了娘,而别的地方就都随了奶奶……她们只是眼睛不同么?锦缡还在寻找着,或许鼻子、嘴巴也是不同的……或许哪里都是不同的,可是拼凑起来,怎么就这么像了呢?
“司令……”终于,沙华说话了。
锦缡回过神:“脱衣服,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发辫拆开。”
说完锦缡拿出包袱里早已备好的衣裳给了沙华,她走进密牢帮沙华换好衣裳,又帮她简单地包扎伤口。看见沙华痛苦不已,她一遍遍低声说着:“很快就好了……就好了……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暗寞带你逃出去,会直接送你去医院。”
暗寞背起沙华,将牢门锁好后,深深地看了锦缡一眼:“大小姐,待你从周怀桢手里逃脱后……你一定要尽快联络我。”
锦缡朝他笑笑。暗寞狠狠地闭眼,再睁眼时已经敛起了作为一名特工不该有的情绪。他背起沙华,很快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