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太阳的余温终于温柔了稍许,刮起的晚风之中也带了稍微凉爽的气息。黄包车在石板巷子的拐角处停下。
郎湘下了黄包车,躲躲闪闪地跑到郎府的东侧门,她的贴身丫头琪娟老早地等候在此。“小姐终于回来了!二少爷还没回来呢,咱们得快些走,尽快到上房去等着二少爷回来用晚餐。”
“可是他亲口说的今日回家用晚饭?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准么?”
“是太太亲口说的。我刚还看见二姨太敦促四少爷呢,教他在二少爷面前学着会说话,会看脸色。说白了就是教着四少爷如何巴结二少爷。二姨太也真是的,就连二少爷回来吃顿晚饭的时机都不肯放过,四少爷才多大,就开始着手谋划未来了。不过她也是有慧眼的,知道老爷不给她好脸色,二少爷又是家里头如今握有实权的,专挑了人巴结……”
郎湘低声唤住她:“琪娟!教你多少次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况且母亲不教人私下议论二娘和三娘的。二娘如何做是她的事,总之老四是个好孩子,今后不许非议四少爷。”
郎湘抬眼看着眼前的八盘八碟四炖四汤,已然是准备就绪了。金盏银盘之下铺着绛色织锦桌布,周遭的流苏微微摆动着。郎府与北平城里头中西合璧的建筑不同,它的中国老式建筑庭院与西方洋楼别墅的分化十分明显。除了被阻隔在高耸的院墙之西的北殿,整个郎府都是老派持重的深宅大院。而如今整个郎府上人们用餐的大厅正是上房和庸堂的前厅。这里的红漆松柱、琉璃彩瓦、金石陈设,以及金丝楠木太师椅,八宝红杉寿仙桌,甚至青瓷花瓶、劲松盆景都是一板一眼,富贵而庄严。
郎湘垂首对着郎元山和阮月华还有两个姨太行过礼,转身要去净手。她的脊柱顿时绷直了,眼睛也瞪得又圆又大。
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大厅对面的圆形门厅之处涌现出几个身影。当先的那一人走得很快,一边走一边脱了军帽。
阮月华自席间起身,领着丫头宝薇迎上前去。她自己动手帮着郎坤北解开了上身的军装制服。
郎坤北先是对着上位的郎元山唤一声父亲,又来看阮月华,就着她的手把衣裳脱了下来。“母亲请上座吧。”他又唤过了二娘、三娘。
阮月华扑打两下他的军装,伸手理了理他的衬衫大襟。“风风火火地行动惯了,这又是刚从大营里头回来吧?”阮月华说着,手劲加大了一些,拍在他坚硬敦厚的胸膛上,震得手麻。“这么结实,快去净手吧!”
郎湘时刻留意着母亲与二哥这边,手刚刚放进铜盆里就忙着拿了出来,接过帕子随意抹了几把。眼见着二哥朝这边来了,她绕过郎元山,坐在了五妹郎溶的身边。
待用过了晚饭,侍女们鱼贯而出,郎元山先开了口:“我从甘肃回来也有两日了,那边的事可是落了停?”
“父亲不必忧心,已经落停了。三哥昨日还给我发来电报,那边的状况很稳妥。”
“如此便好,我也放心了。天元素来稳重,由他亲自镇守着,也能替你分忧不少。”
阮月华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插嘴问了一句:“可是天元的家眷还在这边,他是打算常驻甘肃了?前几日惠玲带着孩子来府里探望,我瞧着那瞳哥儿虽小,也是知道想念他爸爸的。”
阮月华这一句话问住了父子两个。
“这些年外边的风言风语可是没少落进我的耳朵里,好好的一双耳朵都能给戳聋了!一个郎天元,一个郎乾南,这堂兄弟两个都是一般的‘美名远扬’了。会做官倒是好事。但是另一样只怕更是出名!亲疏远近的不说,惠玲唤我一声婶婶,瞳哥儿唤我一声奶奶,我看着她们母子两个,心里头都忍不住发酸。”
阮月华说得不妨提出来。”
二姨太不免脸上一臊,合着什么事都瞒不过二少爷的。
郎上洋却是顿时来了精神:“二哥帮我们请几天的假可好?小溶和我都想回一趟杭州,探望外公他老人家,顺便游历一番山水。
郎坤北没有什么犹豫。“宁夏至杭州需要取道锦系,锦系最近不太平,我得指派着卫兵护送你们前去。如此一来,旅途上势必匆忙无景可观。”
“无碍,能得见外租,宽慰他老人家的思亲之情足以。谢谢二哥!”
整个前厅里只剩下了阮月华母子三个。
阮月华突然问他:“锦系不太平?莫非是阿缡那孩子出了什么事?”
郎湘也一下子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看着郎坤北。等着他的话。那天嘉瑞就是这么说的,他说阿缡好像遇着什么事了……
郎坤北站起身,从李子林手里抄起上衣抖一抖,大张了胳臂穿上了。军装的外套十分板正,抖开时那样宽大的一件上衣穿在他的身上却是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盈余也没有一点紧绷。他宽阔的身影投下来像是能罩住阮月华与郎湘母女两个人。
阮月华这些年已经不怎么在他面前提起阿缡。但凡是与阿缡有关的话题,他总是习惯沉默以对。
这一次,阮月华有些紧张。“锦家刚刚发生那么大的事……她的身子怕是还没有好全。锦澜明父子都死了,还会有什么乱子呢?莫不是……莫不是周家的那个混世魔王?”
儿子良久的沉默真是让她觉得心内煎熬。
“母亲何故为她忧心?她如今活蹦乱跳,大展拳脚,司令当得不亦乐乎。怎么说,都轮不到母亲为她操心。”
“轮不轮得到我来操心,还不是看你?我知道凡是涉及到军政要闻之事不能同你打探,但好歹这是在家里,我关心一下阿缡,有何不妥?”
郎湘附和道:“是啊是啊,二哥你就说吧,阿缡是不是有什么危险?老太君过世,她刚刚平定锦家内乱,若是再添乱子,她一个人怎么扛得住?她那人看着安静柔弱,却不定能做出多惊动人的事呢……”
郎坤北低笑一声。那笑其实是没有声音的,听起来更像是短促而低沉的叹息。这样的低笑听不出来喜怒,但是能教他笑的,亦或是说能让他有情绪表露的,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自少年起融入军营,两年前正式接掌西北郎军。历经大小战役无数,未有败绩。刀口舔血政治斡旋,掌控各方局势,身系一军荣辱八方安危。看惯了人性丑恶,历经了输死搏杀。经历一场又一场生命和鲜血的洗礼,造就了阴沉而冷漠的性情。于郎坤北而言,没有表情才是正常的表情。
然而或许,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的,就像很多年前锦缡对他的评价,她说他过的,不像是人过的日子。
他们的生活,还真是天差地别的。可是谁让她姓锦,他姓郎呢?他没有宠着他的奶奶,没有纵容他的爹爹。他有的是严格到近乎苛刻的父亲,还有一个比父亲严苛百倍的爷爷,也还有一个比爷爷严苛百倍的姥爷。可是他没觉得自己这样的日子就有什么不好。
然而,他还能有什么喜怒哀乐呢。曾经渴望的那一点温情,随着那一场半城烟花的恣意盛放而冷却成冰。七年的时光不长,却教会了他如何与黑夜为伴,在每一个无眠的夜里,一遍又一遍地浸染夜的颜色。那是寂寞。
他从李子林手里接过来军帽带上,两手扶着帽檐正了正。这才倒出空来看一眼郎湘。郎湘立马住了嘴。
“成日的往医院跑,你也该在家歇一歇了。”
郎湘浑身一抖,眼眶立时晕染了水汽。
阮月华嗔道:“姨娘养的弟妹都能宠着惯着,偏生对自己的妹妹要板起面孔。乾南你们兄妹三个都是一般的脾气秉性,你现在只管发了狠地管束着小湘,怎也不想一想,能否管得住自己?你们三个,我是哪个都管不住,我能管的,或许只有阿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