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之后,启康帝便去了昭阳宫,并未使人通传。
昭阳宫肃杀,宫人们早早在廊下点了灯笼,就各自回房了。以致启康帝来的时候,掌事宫女措手不及,连忙跑去通禀。
双瑞服侍启康帝落座,偷瞄了一眼周遭,只见宫中陈设如昨,只是雍雅华贵之气殆尽,纵使满目金玉奢华,也是唯余肃杀悲清。
皇后低头进来,脱簪披发,粗布素衣,裙下赤足,“罪妾拜见皇上。”
双瑞见状吓得扑通跪倒,不敢多瞧一眼。
启康帝面沉如水,摆手命宫人退下。
“罪妾百身难赎,自请一死。罪妾亲族长丰侯,锦妃亲族淇陵侯,皆是侯爵皇亲,位高权重,而大理寺卿不过三品。罪妾请由太子主审此案,以正皇威。”
“好一个太子主审,这样便将他置之事外。你可想过,长丰侯是他的舅舅,淇陵侯欲召他为婿。”
“皇上是太子君父,不论为臣还是为子,他都只忠于皇上。”皇后娓娓道,“太和宫事发前,他曾窃令牌,私自出宫调动西风大营护驾,只是未能成事。”
“此刻你知道论父子了?当初为何置夫妻之恩于不顾,带人反朕!”
皇后身体晃了晃,抬头一勾嘴角,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夫妻情分,皇上要与罪妾,论夫妻么……”
她面上无胭脂妆容,灯下十分憔悴,启康帝告诉她,“朕已命人查抄长丰侯府,押入大理寺受审,面谕大理寺卿,此案九族连坐,不需顾及外戚情面。”
皇后沉默良久,终于弯下腰,叩首,“谢主隆恩。”
蜡烛寂静燃烧,君臣之事说完,夫妻间却无话。
启康帝定定地看着殿下长跪不起的人,百感交集。他老了,她也韶华不再,时间仿佛被偷走了一般,日日相对,却再不相识。
“如今东宫大势已去,朝中想必争相巴结九皇子。罪妾提醒陛下,论政,风毓不及予光,论孝,予光不及风毓。来日九皇子一党成独大之势,太和宫之乱将再次上演。”
“放肆!风毓是朕的儿子,予光亦是,你只顾自己的儿子,死到临头还图谋陷害旁人!”
“陛下传旨绥远大营救援九皇子的诏令,兵部留中未发,延殷将军是无诏出兵,若非关心则乱,他怎会犯此死罪!兵者,国之重器,他们云氏一党,早已能够无诏调兵了,还有什么是他们动不得的?”
“你不过是想保全太子!”
“更是保全皇上!王氏覆灭,太子羽翼尽失,对陛下已无任何威胁,何不留下制衡九皇子。”皇后转目,坦然望着启康帝,“陛下对云氏,难道就全然信任么?”
她昂然起身,“妾十四岁嫁于陛下,二十又一年,夫妻之情不复。妾为王氏女儿,一朝皇后,母族以谋逆之罪灭,皇后之名不存。妾怜幼子,终累及幼子,将其托付陛下,或利用或顾惜,但求不弃。妾今日愿尽缘断,再无留恋。”
说罢抬袖掩面,一头向大殿上的朱漆柱子撞去。
“皇后!”启康帝骤然起身,却已迟了,皇后已血流满面倒在地上。
启康帝未料她如此决绝,赶忙奔过去,外面的宫人听见呼喊也闯进来,一时昭阳宫内人影纷杂,乱作一团。
太和宫群臣逼宫一案,皇室无颜,并未大肆昭彰,大理寺以结党之罪,问斩长丰侯,王姓男丁皆被诛连,女眷则被流徙江亭。一夜间长丰侯一门断子绝孙,百年望族连根拔起,只留皇后在昭阳宫中奄奄一息。
淇陵侯与朝臣唆使太子继位,虽然愚鲁,但毕竟是为人蛊惑胁迫,淇陵侯被革去朝中职位,仍保留世袭侯爵,其余臣子沐浩荡皇恩,有过改之。
谋逆二字无人提起,大晋免去了一场血雨腥风的问罪屠杀,百官被长丰侯满门之死震慑,在战战兢兢的等待后,又见淇陵侯幸免死罪,终于松了口气。
这个古老帝国的车轮碾压着牺牲者的魂魄,缓缓驶入盛夏花开的栩栩生机。
崇州城外,大晋士兵的营寨绵延数里,叛军闭城不出,东平王下令围困。白日没有战事,士兵们在帐篷中间的武校场操练。
教头示范拳脚,随手指点一位少年军士出列,正是贺迢。
过了数招,教头一个过肩摔便将他撂倒在地。贺迢纵身跳起来,刚要去拍身上的土,即刻住了手,扎定马步,“再来!”
两厢军士看得兴起,纷纷助阵。
操练了一上午,到了午炊,贺迢独回营帐,却见兰息提着食盒,正在门口张望。
“今日来得这么早。”贺迢上前。
兰息回头。她一身军士的粗布衣服,松松垮垮。她来了一个多月,每日在伙头营忙活,都是做好饭菜央贺迢送去,从未见予光一面。
贺迢也不着急。他刚刚练完武,颊边挂着汗水,此刻瞧着兰息,笑而不语。
兰息挽了挽头发,“世子有话说?”
“生病是一个人最需要安慰的时候。郡主再拖下去,殿下的病就要好了。”
营帐中,予光和延殷席地对坐,桌上放着木签做的攻事器械,以衣带为城,插纸旗为兵马,正演习战事。
予光将纸旗插上一片山丘,孤军深入。延殷抬眼,“当真?”
“有何不可。”
“长于百里的奔波行军,若非一鼓作气突袭敌营,难以取胜。没有粮草支撑,就算到了敌军门口,若对方闭门不出,不消一日你便力竭,到时攻不得,撤不得,就成了一步死棋。而要运载粮草,千人之伍,至少需要一百车的辎重,更不用说马匹运输途中亦要消耗粮草。”
延殷说着,将予光的小旗插回原处,“你再斟酌一二。”
“战场上军令一出,如何反悔。”予光将旗拔了置在一旁,“我明白将军的意思,但输了便是输了。”
延殷看了看他,忽皱起眉头,咳了一声,嘴角渗出一丝血来。
予光诧异,“我去叫大夫。”
“不必。”延殷摆手,忍着气喘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青瓷瓶,倒出药丸,塞入口中。予光递茶,延殷吞了几口,额上已沁出冷汗。
予光瞧着他,延殷撑了一会儿,平复下去,对他笑了笑,“这是老毛病,不碍事。”
“我叫胡刀子来。”予光起身。
“已经无事了。”延殷唤住他,“刚刚……说到何处,千人之伍,需要百车辎重,粮草是战争的血液。比如赫连人擅长闪电行军,日行千里,不消整顿休息就可发起猛攻。他们自幼生吃牦牛肉,行军时带上几头牦牛,饿了便就地宰杀,不需埋锅生火,不会拖慢行军速度,这样的饮食也让他们极度耐寒。”
“说起粮草,你们就不觉饿么?”贺迢提着食盒走进来。
延殷一笑,“忘了殿下有伤在身,该吃饭了。”
予光看着贺迢将一碟碟菜摆出,“这样奉安菜式,军中也有?”
“就不兴为你单请厨子?”
“岂有此理,将他打发走罢。”
贺迢也不动身,只立在那笑道,“你得亲自打发才行。”
予光一怔。贺迢不待他问,转身过去打开了门。
予光定睛一看,不由捂住伤口咳了起来,皱起眉头,“你怎么来了。”
贺迢等人出去,帐中只剩予光与兰息两人。
“郡主几时来的。”予光面色略有不悦,“侯府怎会让你出来?贺迢也不知会我一声。这里战事正酣,流兵山匪扰民伤人。你又是如何来的?”
“我听闻殿下重伤,便急着来了。”兰息低头。
“侯爷知道么?”予光一急,不由又咳了一声。
“我求了母亲出来的。”兰息双眼微微红了。
予光也不好再责怪,“连日来多谢郡主照料,我愧不敢当。”他跽坐起身,作揖行礼,“郡主私自到军中见我已是万分不妥,请立刻回奉安,我会派侍从护送。”
兰息眼巴巴地瞧着他,“我好不容易见到你,连话也未说几句,便要赶我走么?”说着抬手拭泪。
予光无可奈何,目光扫过她的手,又道,“你的手怎么了。”
兰息将手背在身后,抿唇不答。
予光叹气,缓和下来,“过来我瞧瞧。”
兰息略一踌躇,过去坐下,颊上犹挂着泪滴。予光拿过桌上药箱,他对其中瓶瓶罐罐已是轻车熟路。兰息摊开手,原本白皙的十指布满水泡印痕,加之边塞寒冷,冻得通红。
予光拿过药粉,撒在她手上,以干净纱布轻轻涂开。帐中寂静,远远可听见外面军士习武的兵戈之声,巡营兵的脚步由远及近,又逐渐走远。
兰息微微翘了嘴角,只觉外面的寒风都变得轻柔。
忽然触到一处新伤,她倒吸一口冷气,不禁要抽回手,予光不由握住她的手腕,“别动。”
兰息慌乱间抬头,予光已松手,继续道,“你不忍着些疼,这样的一双手便要留疤了。”
“殿下受了许多伤,不也有疤么。”
予光闻言可笑,“我是男人怕什么。你是女子,不同的。”
“……你会因此不喜欢我这双手么。”兰息蜷起手指,遮住掌心的伤口。问出这句话后,脸上也慢慢红了起来。
予光一时未答,涂完了药,方望了她一眼,“你该去问太子。”
“可我只想问你。”兰息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反握住他的手,她握得那样紧,紧到手心的伤口刺骨地疼,却丝毫不觉,“我来找你,便是已下定决心。”
第二日,兰息带着侍女离营,予光派了一队侍卫护送,一行人坐马车回奉安。
贺迢客气送出一程,同兰息道了别,独自打马往回走。西风萧瑟,马儿也无精打采。
回到帐中,予光正捧着书看。
贺迢见他一身戎装,还着了软甲,不似平日布衫,“你白天出去了?”
“去看了看军士操练。”
“你的伤还没好,小心些。”贺迢除去外袍,舀水洗了手,回头问道,“军中饮食,殿下可还习惯?”
予光看了他一眼,“有话直说。”
“郡主在时,咱们可以吃到奉安饭菜,挺好的,何必急着让她走呢。”贺迢顿了顿,又试探问道,“你们这也算,木已成舟了罢……”
予光一皱眉,“谁说的。”他说得急了,牵动伤口,顿了顿又道,“不可损毁郡主清誉。她来了这么久,你不给劝回去,反而替她隐瞒,我还没有找你算账。”
“我是看郡主贤惠,替你高兴。”贺迢认真道,“不像我这般,偏偏中意一个不懂事的……”
予光不答话,低头看书。
贺迢见他案头多了一个银香炉,轻烟曼缈,是南华香气,好奇探头过去,“这是郡主留下的定情信物?”
“胡说。”予光将书往案上一拍,胸口起伏了两下,复又捡起书,冷冷道,“不懂事之人送的。”
贺迢口中泛酸,“千里迢迢,尽派人送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你若觉得她处处不好,”予光侧过身子,将书对着灯光,“从此就别去招惹。”
“那可不成。”贺迢一笑,“我就是喜欢。”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嗖地冲了进来,扑得灯火一闪。
贺迢还未看清,胡刀子翕动了两下鼻翼,一脚将香炉踢飞。
“你干什么!”予光吼道,啪地将书扣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