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杨浦军工路上的一家卡丁车赛场内,马达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这回潘家宁没约其他朋友,只有赵殿元一个人,两人玩了卡丁车,又去一家vr游戏馆体验了一把,完了去五角场合生汇楼上吃饭,这让赵殿元想起当年和杨蔻蔻一起的日子,在日军进占租界之前,他们有过这样短暂而甜蜜的生活,大世界,南京路,留下多少难忘回忆。
吃完饭,,两人在星巴克喝咖啡,潘家宁将一张纸放在赵殿元面前,带着献宝一般的表情,喜滋滋的看着他:“那张纸的内容我找人翻译出来了。”
或许是潘家宁找的人不够专业,或许是原文太过晦涩,翻译的水平达不到信雅达的程度,好歹把意思表达出来了,这是一段充满神棍色彩的文字,说什么收集十二份真心的爱能够去往乐土圣域,但也可能因为诚意不足坠入黑洞深渊,古希伯来文字里肯定没有黑洞这种词汇,这是译者自己发挥的,总之是无尽的黑暗的意思。
文字是对六芒星护身符的注释,这枚古老的青铜质地的犹太护身符是当年赵殿元在霞飞路上的白俄旧货铺淘来的,彼时大批犹太难民从欧洲逃到上海,为了生存变卖随身细软也在情理之中,后来偶然间被改造木炭汽车的犹太师傅看到,愿意出高价购买,他的话犹言在耳,在犹太人的古老传说中,有爱的加持就会产生奇迹。
赵殿元将护身符摘下放在桌上,告诉潘家宁这段故事,潘家宁好奇地拿起护身符摩挲着,理工科的女生无法理解一枚金属在人类情绪加持下产生时间虫洞的科学原理,既然是神奇的宝贝,应该熠熠生辉才对,怎么看起来如此陈黯朴素。
护身符是用一根红线串起来的,已经磨损的快要断了,在征得赵殿元同意后,潘家宁把自己脖子上的吊坠绳子解下来替换上。
“这个中国结是我自己编的,好看么?”潘家宁顺口一问,吊坠上有个小小的丝线编的中国结确实出自她的手笔,造型简单大方,和妈妈用粗绒线编的大型中国结相比各有千秋。
赵殿元还没来得及回应,一个端着咖啡的中年人走到他俩身旁,彬彬有礼道:“可以坐在这里么?”
星巴克里到处都是空位置,为什么要坐在别人旁边呢,潘家宁正狐疑,那人已经坐下,自我介绍道:“章立,立早章,立早立,加州理工学院教授,物理研究者。”
赵殿元反应很快:“你是章樹斋的什么人?”
突然蹦出来一个姓章的来,说和章家人没关系才怪,章立笑道:“是的,我刚解除隔离,疫苗也是打过的,两位放心。”
潘家宁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章立说:“我加群了,一直没说话而已,昨天你不是在群里说了么,要来五角场这边玩。”
潘家宁吐了吐舌头,她是把行程发在群里还说求偶遇什么的,怪不得人家找过来,忽然她意识到章立的专业和职业,顿时来了兴趣:“教授,你能科学解释赵殿元的来历么?”
章立摇摇头:“科学还没发展到那个地步,我无法解释。”
赵殿元并不在意科学解释,他只关心章家后人,先叹息说你爷爷可惜了,又问你父亲身体怎么样,算起来他也是马上八十岁的人了。
“父亲名字叫章思明,七十九周岁,早年受过太多苦,身体确实不太好,不然他会亲自来见您。”章立也叹了口气,抬起头仔细看着赵殿元,似乎对这位历史中走来的人特别感兴趣。
“和我爷爷一样,受过太多苦。”潘家宁想起自己的爷爷,和章立的父亲是同龄人,只是一个在北大荒,一个在西北,南方人的身子骨在苦寒之地打熬,光是物质条件上的艰苦也就罢了,心理上的负担更沉重,那一代人,太苦了。
“我来,就是邀请您去我家做客。”章立提到了正题,“觉得在群里邀请不太正式,还是当面请好一些。”
“你太客气了。”赵殿元能从四十来岁的章立脸上找到一点点章樹斋的影子,不一定是容貌,更多是那种知书达理的文化人气息。
“那走吧。”潘家宁端起咖啡,手机却响了,接了个电话就嘟起了嘴:“教授早不找晚不找,现在找我。”
“钱教授找你什么事?”
“不是钱伯伯,是我们交大的教授,我的导师,算了我去学校,你自己去见章爷爷吧。”潘家宁赶着去坐十号线地铁,章立带赵殿元回家,章家就在不远处的国定路上,和钱清源家有些类似,都是大学教职工扎堆的小区,只是这里属于复旦大学。
路上章立简单介绍了自家的情况,父亲的青年时代是在北大荒度过的,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从复旦毕业后没几年去留学去了美国继续深造,后来一直在复旦从事教育工作,直到退休后才赴美随儿子生活。
赵殿元听了只是点头,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自然无法做出对比评价,如果是其他人就会明白,章家的状态算是比较好的,在八十年代出国,儿子同样留学美国,父子都是名牌大学教授,这几乎是顶配的人生了。
章立又讲了一些美国的近况,说自己已经将重心转到国内,放弃绿卡,加州的房子也卖了,等孩子年满十八岁也会选择中国国籍。
“二十一世纪是属于中国的。”章立说,“一个五千年的古老文明,世俗社会,有力的政府,高效的人民,没有理由一直屈居第二。”
章家的面积比钱教授家大一些,章思明的年纪比韩美玲略小几岁,但衰老程度更甚,满面老人斑,蜷缩在一张宽大的椅子里,当客人进屋后,老人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伸出颤巍巍的手和赵殿元打招呼,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因为口齿不清晰,还需要章立做翻译。
“我爸爸说,当年在北大荒的时候,有几次差点坚持不下去,是一个长辈的关怀让他有了熬过去的信心,至今他还保留着和那位长辈的通信,后来,也是在这位长辈的帮助下,他才能顺利的出国交流。”章立说道,“不过很可惜,这几天整理房间,怎么都找不到那些信件了。”
赵殿元心里一动:“是不是二十九号的某位长辈?”
章立摇头:“不是,是一位很神秘的长辈,在那个年代有能力帮助他人的,又能在改革开放后继续保持影响力的,绝非等闲之辈,等到我去美国留学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桩麻烦事,准确的说是吃了官司,对于初到美国的留学生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也是这位长辈搞定的。”
赵殿元盘点了一下二十九号的后人们,似乎没有谁具备这种能力。
会客透支了章思明的精力,老人精神有些不济,章立说难得一聚,咱们拍个合影吧,用手机给赵殿元和父亲拍了一张合影,然后送赵殿元出门,一直送上车才回家,将照片输入电脑,用软件合成了一张苍老的赵殿元面孔拿给父亲看。
“是他。”年迈的章思明唏嘘起来,多少往事浮上心头。
……
赵殿元回到长乐里,先去潘家花园看工程进度,长宁区政府特事特办,房产交易已经完成,现在产权属于谢婉华女士,捐赠还在走法律流程,谢女士并不是完全无条件的捐赠这所花园,她是有附带条件的,具体条款还没想好。
花园里一人高的杂草清除干净了,乱糟糟的树杈也修剪过了,谢婉华坐在香樟树下乘凉,见赵殿元来了,邀请他一起坐下饮茶。
“先让工人收拾出一间屋来做你的办公室,方便指挥他们干活。”谢婉华说,“尽量恢复原先的样子,只有最初的样子才是最好的。”
赵殿元恶补了很多建筑和装修方面的知识,更深入研究了潘家花园的装修工艺,这儿的上一任主人正是49年移居香港的筱绿腰,那同样是个具有怀旧情结的人,所以潘家花园的硬装基本是依据原貌,只需要做修复性的处理即可,只是当年的红木家具很难照搬原样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下潘家花园么?”谢婉华听完赵殿元的汇报,并不顺着说下去,而是提起另一个话题。
“人一辈子都在还欠自己的债。”赵殿元说,“你年轻的时候有这个梦,现在有条件了,自然要实现。”
谢婉华轻轻摇头:“那确实是一个梦,但也仅仅是一个梦而已,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在履行一个约定,那个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刻,帮过我两回,第一回是六五年在马来西亚我的橡胶园破产,他提供了资金支持,第二回是在印尼,九八年,如果不是他派人援救,我们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赵殿元说:“救命之恩,值得涌泉相报,只是十亿还是太多了,你的儿孙难道没有怨言。”
谢婉华再次摇头:“不不不,他不是那种人,我的家产也确实没有这么多,这些钱其实是他自己的,只是我负责执行而已,这十亿,是二十年前存下的,当时是他打电话让我买的比特币,他让我尽量多买一些,但我还是没听他的,只买了一二百美元的。”
赵殿元说:“你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这种友情太难得了。”
谢婉华说:“是啊,何止几十年,简直是一辈子的朋友。”
南风微醺,香樟树枝叶摇曳,泛起陈年旧事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