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一只脚,昂贵精致的皮鞋上哪有什么泥巴,只有些灰迹,她不过是要侮辱人。
段竹盯着她看,这要求换做是谁她都不会考虑,但眼前的人是岳织,她拿走了她那么多东西、又那么多次害她……
任冉觉得无论以前如何,这样确实过分了,走到两人中间阻止。段竹却在他身后冷冷地说“走开”。
他皱眉道:“你们两个现在都失去理智了,别赌气,等冷静过后再说。”
可两个少女都是执拗又高傲,哪会听进劝阻。看到面前的少女真的打算蹲下去,任冉飞快伸手要拦,不过另一个人比他更快一点。
陈因鸣握住段竹肩膀把她硬提起来,一只手握着段竹不让她乱动,他走掉岳织身前,俯视她问:“真要这么算,之前我救你的几次,还有在学校里的事,你也要一件件还吗?”
岳织瞪着他,发觉他是认真的,他从前从没说要她报答什么,她自己倒是开玩笑时说过……
他们今天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动云想了。
她满心委屈怒气,恨恨道:“好啊,你都这么说,就当抵消了!我再不提,我也不欠你什么了!”说完转身就走。
陈因鸣转回身看段竹,见她丢魂一般,要带她回去。任冉说“我也一起”。
他没理由拒绝。但段竹摇摇头说:“不用了,你回去吧。”
任冉还要说什么,她说“拜托”。任冉从没见过她这幅样子,好像从哪里淋了场大雨似的,精神十分狼狈。她不想让更多人看见,也可以理解,尽管这其中包括他。
但是……任冉看着扶住她的陈因鸣,她对他却毫无反感,由他亲近地扶着,甚至有些依赖。他一腔话堵在胸口,只能说“好”,看着他们离开。
陈因鸣也很怕段竹会突然说要他也离开,他心里想着绝不走的借口,但她只说:“我不想回去。”
他问:“你想去哪?”
段竹看着他说:“我想到安静的地方独自待一会儿。”
……
这是个公园里的小空地,有一个高高的滑梯,一小片沙坑,两个健身器材。都蒙着一层陈旧的暗淡,岁数至少有十年。附近新建一个新休闲广场,即使在周末,这里也无人问津。
陈因鸣陪段竹坐在滑梯玩偶的背面,他原本打定主意不走,但她没要他走,只说“你不要说话”。
好像他这人没什么存在感,不说话就能给她营造“独自”的氛围。陈因鸣无聊地乱想,自己怎么会带她来这里……一定是因为附近的僻静处只能想到这儿。
少女脸埋在腿上手臂间,沉寂了快有二十分钟,真让人害怕她已经淹死在精神世界里。他每每想问,就想到那句“你不要说话”。如果有什么话是说出来理所应当,不会让她生气、或者生不出气的……
他盯着对面一个企鹅造型的垃圾桶,慢慢开口:“钱不够了。”
少女沉重的气息仿佛停了一下。
他继续说:“自从第一次就没有再给过酬金,已经快一个月了,之前你说不够的话……”
段竹还埋着脸,但低低笑起来。
陈因鸣也勾了下嘴角。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脸闷了半天,早就泛起红晕。她说:“刚才是我太冲动了,你怎么会在那里?”
“找你要钱啊。”陈因鸣已经想好了说辞,还能前后呼应。
段竹无法接话,转而说:“刚才在岳织面前,谢谢你为我解围。”
“你们为什么会那样?”
“她不是说了,我陷害她,污蔑她,还推她下楼梯……”
“那是真的?”陈因鸣有些惊讶,在他看来,岳织虽然不是会撒谎的人,但云想向来忍让得像个中年上班族,被人那么欺负都没想过报复,他以为她们之间是有误会。
即使她亲口承认,他还是不相信。
“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原因?”
段竹要气笑了,既然是不能说的原因,为什么要对他说。只是说了几句话,他就随意起来了。
她说:“你认识的是转学后的我,不知道我以前对她的时候多么冷漠无情、卑鄙低劣……”
“我确实不知道,不过,”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转学后才认识你的,我知道你冷漠无情,但你不卑鄙。”
段竹茫然又惊讶地看他,仿佛他是一道天上冒出来的外星飞碟。陈因鸣原本还有些难为情,看到她的表情,顿时觉得挺值的。
他扯出脖上挂着的一条链子,上面一个类似太阳花朵形状的饰品,有瓶盖大小。由于时间久,佩戴磨损严重,段竹也看不出原本模样价值。
她看了一会儿,眼神还是那么茫然。他失落又带点期望地问:“你真的不记得了?结合这个公园,能想起来吗?以前这附近还有个足球场。”
少女艰难地思索了一阵,摇了摇头。
他意料之中又沮丧地坐回去,哀嚎一声。
“七八岁的时候吧,我在这里踢球,你妈妈带你来玩,然后她接个电话,没看住你,你跑来看我们玩球。我差点砸到你,你妈妈有急事,不能带着你,只好把你交给公园保安,和我们一起玩了。玩了一个下午,快到晚上你妈妈还没来,我陪你一直等,等到别人都走了。”
她仔细听着,似乎还是毫无印象。
“不知道谁说的,你妈妈把你丢了,总之你真信了,开始哭。你身上只有一个项链可以做证物,紧紧抓着不敢松,说是对你最重要的东西。”他笑了一声,“结果呢,天黑了后终于有人来找你,你跟着他们离开,很感谢我把那个项链送给我,说最近还来找我玩。之后你再没来过,骗子。”
“然后……你就为此一直带着它?”
尽管她知道云想很招人喜爱,也觉得这种见一面记十年的事有些离谱了。
“不,是我妈说看起来很贵,戴着也不亏,我就用它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再相信别人的承诺。”
这本来就是小孩子的好笑故事,被他一说,云想好像成负心汉了。不过,那时候她是因为照顾病重的姥姥才和妈妈来这附近,后来一直被姥姥的病和父母的矛盾所烦扰,忘掉偶然对一个萍水相逢少年的承诺也是正常。
她面露愧疚,陈因鸣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故作不在意地嘟囔道“没事啦”。
她问:“那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陈因鸣说:“我一直知道,你是云家的大小姐啊。”
她又疑惑了。
陈因鸣托着下巴回忆:“就是那之后没多久,我妈妈带我去一个什么重要宴会,你在主人席位上,可优雅了,像个小大人,我一眼就看到。”
段竹疑惑:“那你为什么不找我?”
“我难道没有吗?我去找你说话,你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就和别人拉手走了。所以我早就知道你多么冷漠无情。”他不满道。
“不……”段竹想,云想怎么也不会几天就把人忘掉、做出这种事,然而到底记不清,陈因鸣目光炯炯,毫无容她辩驳的余地。
她只好说:“抱歉。”看起来陈因鸣幼小的心灵受了很重创伤,但就算是真的,也只是件小事吧。
陈因鸣摇摇头笑了。
少年略长的眼尾垂下,像没烤过的杏仁片,弧形圆润,又黑白分明,映着的影子也执着简单。
她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见他一样。
陈因鸣被她看的心里混乱,脸上也流露羞涩的不自在,垂在腿上的手假装随意地托住脸,看向旁边大树,转开问:“所以,你和岳织是怎么回事?”
段竹面色暗淡下去,说:“不是我,那些不是我做的。”
她声音轻的仿佛在吹心上一片尘埃。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那不是我自己的意愿……”
陈因鸣的视线从她木然的脸上转到她手上,洁白细长的手指紧紧交错缠绕,骨节玲珑,指腹泛出淡红。交叠在腿上的双手紧握纠缠,仿佛想从上面搓掉或摁死什么,看得出主人心情多么焦躁不安。
她说:“但这太像推卸责任了。明明就是我这具身体推的她……”
他的手臂动了动,最终没有伸出去,只说:“我相信你了。”
少女惊愣地看他。
他状似随意地说:“我相信,你当时是被鬼魂附身了之类的,那不是你真正意愿。这种事没法和别人解释证明,只能倒霉认下。不过,我相信你,我觉得你是被冤枉的。所以,你就当世界上还有一小块地方,相信你是没做过那些的。”
他语言没多么有感染力,甚至有些混乱。但段竹笑起来,眼里积蓄水光,落了一滴下来。她低头伸手擦掉。陈因鸣转开脸当做没看见。
天色昏暗地压下来,夜风骤起,两人并肩走回去。直到少女身影渐渐消失在楼中,陈因鸣才转身离开。
那位无聊的报摊老板着实眼熟他了,说:“这是追到了啊?”
“大爷别乱说啊,送同学回来而已。”
陈因鸣应付了一句,也不管大爷脸上不信的神色。这种解释也解释不清。
倒是他想起,开口问了那两句后,她没再提酬金的事,和刚开始事事都要带上钱的口吻完全不同,好像要赖掉一样。他低下头,暗暗笑起来,快步走了。
段竹回家时,岳妈妈边做饭边打电话聊天,岳玮的房间则紧关着门,根本没人在意她晚归。
吃饭时岳妈妈说:“你爹忌日是这周末了,到时候去上坟扫墓啊。”
岳玮懒散地点点头。她又看向段竹:“你随便吧,去不去都行。”
段竹看向阳台旁的旧桌,上面那张黑白的容貌熟悉又陌生。
她所住的是从前岳织的屋子。这间比另外两间卧室小一些,形状位置也不大好,看起来倒像杂物间。
岳织没带走多少东西,留下的书本和衣物都被岳妈妈拉走卖了,剩下些卖不掉的就塞进柜子里。她从没想去碰过。
但屋子半边坐着巨大的木柜木架,像猫爬架那样连接打通,延伸到一张大大的木书桌。这些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床又占了二分之一,岳织只是个娇小的女孩,却睡了张能容纳两个人的大床。床边墙上也镶了些简易木架,使得窄小的屋子营造出一种满满当当的充实感。但木架大都是空着的。
她刚到时,岳玮还警告说这是他父亲亲手做的,不准她拆掉或毁掉。
她头一回打量这里,木架材料廉价、做工一般,留有明显的手工痕迹。而一个直竖木架上有约十道拿铅笔划的短线,从一米往上,到一米五左右停下,没什么规律。
她拿手机查过,才知道这是一种家庭记录身高的办法。而云想自小都有家庭医生科学测量、记入档案,并不知道这个。
但为什么到一米五就没了?即使是家里最矮的岳织,也有一米六多。
段竹又沿着空荡荡的架子看,上面留着一些长年摆放物品的痕迹,还有圆珠笔的涂鸦:小鸡、小鱼……像小孩子的幼稚手笔;有些则成熟一些,是条线复杂的怪兽、仙女、建筑之类。难道出自岳织?
这些图有的欢快,有些使人低沉……段竹目光停在第二层角落:是个普通男人的半身。
男人的脑袋很大,带着头盔帽子,两只手拿着工具,高举着仿佛无所不能,他脸虽然长,但不消瘦,大约是中年模样,眼睛很大,鼻子竟然也画的很细致,有秀挺的轮廓,脸颊上几道褶皱线条,嘴巴大笑张开,积极又阳光。
“这是谁……”她喃喃疑问,心里已经猜出大概。
晚上她回忆剧情,几周后在贵族学校竞赛后有一场机器人展览会,是云家特意为岳织办的。云想没有竞赛资格,但出现在展览上,假装被岳织的机器人弄伤,云家人着急地带她去医院,才得知她这段时间过的并不好,心疼地把她接回去,引起后面一系列矛盾。段竹不会再用这种方法,但她还要去参加竞赛。
而这两周之间,云家离家出走许久的长子,他们的哥哥,也应该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