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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贺新郎_十三(1 / 1)

十三

眠猧不吠,宿鸟无喧,叶宁树杪,虫息阶沿。

星光熄灭时,宿雾开,长梦犹萦。小贩沿街叫卖着篮中的通草花、生发油,晨曦的声音从这一座豪庭传到下一处华宅,传入了一面绣锦珠绫帘。

帘后的一人骤然惊起,米粒大的汗珠由腮边滚落。

“姑爷醒了?”帘外是清稚的一则女声。

乔运则“嗯”一下,见妻子张蕊娇并不在枕畔,就抬开两腿放下床,痴痴地呆坐。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但即便睡去,他在睡梦中也重历着昨日的一切:神庙之外,喧嚣与狂乱,唯一清晰的就是“状元”两个字。他灵魂出窍地盯着她,血液在汩汩地滚沸。她的表情亦有措手不及的颠覆,但只一怔之间,就眉宇惺忪地一笑,移开了双眸,轻摇着团扇跨入殿门。她的护卫将他一把推开,而她,再不曾回首一顾,甚至连她的猫也没有向他回一回头。

但他却一遍遍回顾着这一幕,几根纤长的指似洪荒里的初民,朦胧而本能地向颈下摸来。

随即乔运则就骇跳了而起,将小鬟捧上的茶盘一撞而翻,“我的坠子呢?!我颈上的坠子呢?!”

小鬟被唬得一愣,“不、不知道啊,许是姑娘替姑爷收在哪儿了。”

“你姑娘呢?”

“后院花园。”

乔运则随手扯过件衣裳胡乱穿起,向外面奔去。

外面,日头仍未出,天却已尽亮。砌着虎皮石的白墙圈起了大片的寂静,一株夹竹桃树下,立着一袭浅桃色裙褂,披着荷粉半臂的张蕊娇。花钿不整,云髻半偏。

乔运则气息凌乱地赶来她面前,有什么即将夺口,却只儒雅地笑一笑,“怎么起得这么早?”

张蕊娇不睬不应,扑去了身上的落花。

乔运则抬手掠过她鬓边一支白如割脂的玉簪,仍是笑,“蕊儿,我问你,你可见过我那条坠子?”

这一问,令纯圆的一对眼直向他瞪来,眼下堆砌着两团乌青,似是一夜无眠。须臾,张蕊娇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冰凉一声道:“我把它扔了。”

乔运则一下子面色似灰,“什么?”

她别转了眼目,“我趁昨夜里你睡着,拿剪子剪断了丝绳,拿去扔了。”

有几条青筋在乔运则的脸上激凸而起,人却是款款依

然的,“为什么?”

张蕊娇又向他掷来一瞥,满目寒怨,“从来爹爹就把我当做小孩子一般,你也当我是小孩子吗?昨天在娘娘庙遇见的那位贵妇,你一瞧见她就全忘了我还在身边,她都走出了那么远,我再三叫你,你才回过神来。虽然你同她谁也没说半句话,可我看得出,你们俩一定早就相识。你昨夜里做梦,手一直捏住那坠子不放。以前你跟我说,这坠子是你亡母的遗物,我看不尽然,只怕是你这位意中人昔日赠你的定情表记,只可惜人家不知嫁与了哪位王爵贵戚,对你倒是平常得紧,半分也不搭理。‘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到这个肯节上,乔运则反而声色平静了起来,很大方地一笑,“蕊儿,我昨日说不认识那女子,确实是假的,我不该骗你,可我也有我的苦衷。说实话,那女子其实是京中的一位小班倌人,有一次我陪爹爹应酬,她仿佛是祝一庆祝大人叫的条子,我们在席上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知她是何时赎身嫁人,也许就是祝大人新纳的妾室也说不准。我一时没认出,只觉那女子面善不已,所以才多盯着看了一会子。她想来也对我有些印象,却不好意思开口相认,也就一笑而过。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我和爹爹叫条子侑酒,可都是官场酬酢没法子的事儿,说出来怕惹你多心,就只推说不认识。至于那坠子,的的确确是我母亲的遗物,跟其他不相干的,你还了我吧。”

张蕊娇背转过半边身子,嘿然一叹:“若说是什么倌人,那可就更讲得通了。竟不是祝伯伯,多是你自己在秦楼楚馆欠下的风流账,背着我,只和那美貌粉头谈情说爱去了。”

乔运则俯腰对住她的脸,一副委心贴耳之态,“蕊儿,你非要这么说,我也不与你争论。只是你细想想,一来,我若真是那种浪荡狂徒,竟和娼妇粉头交结鬼混,爹爹岂肯把你许配与我?二来,我自和你做亲,何曾有过一夜半夜在外宿夜之举?你不放心我,也该放心自己的父亲,我出门应酬都是跟着爹爹,他老人家这么疼你,难道竟肯让自己的女婿嫖宿娼馆?三来,就算如你所说,我和那倌人有什么不清不楚之事,你瞧她仆婢成群、珠翠围绕,这样一位贵妇,昔年为妓时也必定是缠头万千,手里什么样的珍奇珠宝没有,会拿那样一块几文钱也不值的假玉顽石送人?蕊儿,我真与那女子毫无沾染,那坠子也真是我母亲的

遗物。你也晓得我幼时家贫,母亲买不起好的,就只买了件赝品与我,希望保佑她孩儿平安吉顺。她去世得早,我就一直把这坠子贴身藏戴,算是寄托哀思,随时念着我母亲的这一片慈心,哪里是你说的什么‘定情表记’?你可千万不要误会。”

听了这一席温存在理的劝慰,一份怀疑早化为乌有,张蕊娇愣愣地望住乔运则,眼含泪晕。

乔运则一笑,把她圈入了胸怀,“蕊儿,我知道你这样发急全出自对我的一片真情,我心里很是感动,却也心疼你,以后可莫要胡乱猜疑了。我心中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我故世的母亲,另一个就是你。我同你保证,以后就算是为了你好,我也再不会瞒你骗你,反正我也不善说谎,让你一眼就识破了。”

泪水沿着张蕊娇的芙蓉面儿滚滚而下,好一时,方才渐成抽噎,“对不起,相公对不起,都怪我小性儿,这可怎么办?我真把婆婆留给你的那坠子丢掉了……”

乔运则终于显露出真真切切的焦灼,声音都有些发沙发哑:“你丢去哪里了?”

张蕊娇泪流如注,久久之后,才将下巴向着哪里偏一偏。乔运则顺目而望,望见了远处的荷塘,浩浩的绿水与红莲蜇痛他的眼。

他回目注视着张蕊娇,她哭得珠泪琳琅,下唇扣着一点虎牙的尖。这一霎,他体内腾起了难以压制的冲动,想伸出手活活地扼死她。于是他的十根手指就抽搐着、痉挛着,爬上了她的脖颈。

“姑爷!”

仿佛是当头棒喝,喝出人一手凉汗。乔运则迷朦地拧过头,小鬟踏着后门的门槛,招着白绸袖,“姑爷,老爷催你呢!”

太阳升起了,真实而刺热地照在背脊上。乔运则重新转回了脸,两手往下滑两寸,轻放在张蕊娇的肩上,“别哭了蕊儿,丢了就算了,若为了这个叫你伤心,我可要加倍伤心了。好了,我该去值房了,你好好的,别哭了啊。”

他背转身,虚飘飘地走向前,几乎不能够相信,就这样没了,什么都没了。他一生都像是在地下爬行的畜生,仅有的为人的时光,那恣意奔放的、纯真而欢乐的、始终紧贴他心口的时光,就这样,什么也不剩了。

乔运则又一次追忆起神殿前青田最后望向他的眼光,那样地粲然而冷漠,好像头顶这骄阳,投一缕万物之光,在一个乞丐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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