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盛嘉树的本意,是准备在广州酒家或者其他知名酒楼的包厢摆下一桌宴客,可是最终却是黄庆庵做主,敲定了临近中环码头的一处食肆,翠茵楼。
如果是大同酒楼,广州酒家,甚至红宝石等等香港知名餐厅酒楼,盛嘉树都有所耳闻,可是翠茵楼的名字,他却完全没听过,不过黄庆庵也没有多加解释,先是打电话给廖殷如,蔡元柏两人,让两人晚上记得来翠茵楼喝酒,随后就把报社的总编辑罗承宗介绍给盛嘉树,又让罗承宗去翠茵楼占桌位,按黄庆庵的话说,吃白食当然要主动些,尤其是吃翠茵楼的白食。
黄庆庵陪着盛嘉树在中环码头接到了从九龙过海赶来赴约的廖殷如,蔡元柏两人,看到廖殷如,蔡元柏两人也是一副轻车简从,连司机都未带,刀山火海难阻我来翠茵楼独身赴约的模样,盛嘉树很难认定是因为自己生得靓,让这两位叔伯对自己见猎心喜,多半是翠茵楼这处酒楼让这班人心痒难耐,所以愈发对翠茵楼有些好奇。
翠茵楼位于中环德辅道中,临近中环街市,四人乘了四辆黄包车赶到翠茵楼门外时,一身竹布长衫典型文士打扮的罗承宗,此时正如同望夫石般对四人翘首以盼,看到四人出现之后,并没有等四人靠近下车打招呼,而是转身迈步进了翠茵楼,似乎四人的到来让他恢复了再度走进去的勇气。
盛嘉树走下黄包车付完车费之后,才打量着这处翠茵楼,外表看不要说与广州酒家,大同酒楼那些香港知名的食肆相比,恐怕就只当是普通酒家来看,这外观也过于寒酸了些,典型的六层唐楼,楼上住人楼下开店,这间翠茵楼只占了两层,狭窄的正门上方悬挂着木制招牌,五个金漆已经斑驳不堪的楷体大字“詹记翠茵楼”,旁边两个小字,衢云。
“辅仁学社衢云先生提的牌匾?”盛嘉树侧过头,对刚走下车的黄庆庵惊讶问道:“衢云先生离世都已经四十余年了罢,那这家店,这块匾……”
黄庆庵与盛嘉树并肩站立,仰头欣赏着那块招牌:“我没有骗你罢,下车就足够让你目瞪口呆,国民党有个姓于的官员曾想出价一千大洋买这块匾,被这间店的老板婉拒,日本人打来香港,老板把整间店都抛下,全家抱着这块匾逃去了澳门,两月前才刚刚回来,不过廖生蔡生这种商贾,不识衢云先生,吸引他们的,自然是翠茵楼内的佳人。”
“阿庆,你有文化了不起呀?有本事不要频频登门求我们这种白丁去你的报纸登广告啦?”旁边的蔡元柏听到黄庆庵调侃自己与廖殷如,语气不爽的说道。
廖殷如也最后走下车,边走边用力嗅着鼻孔:“今日酒香味道怎么这么轻?难道生意太好,所以兑了水?”
“你自己走出来看,我是斯文人,绝对不会骗人,说了是小聚,当然不是我自己来独霸一张桌饮寡酒!”罗承宗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后整个人也从店内走出,立在门口处,指着下车的四人,对里面喊道:“自己看下,是不是连我一起五人,足够开一间包厢?”
他话音刚落,门内走出个身材窈窕的娇俏少女,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袭豆绿色绣粉色团荷的半袖及膝旗袍,一头乌发可爱的扎束成了双丫髻,鹅蛋脸上的双眼清澈明亮,琼鼻挺直,皓齿粉唇,此时空着沾满油渍的双手打量了一下门外的盛嘉树四人,似乎有些不爽,鼓起嘴朝上吹了口气,把垂在额头一侧的两缕发丝吹的高高飘起,随后看向旁边急着证明清白的罗承宗:
“是就是啦!不是你同庆叔隔三岔五明明一个人跑来饮酒,却骗人要宴客,每次都要自己霸一张桌,我也不会不信你!”
说完,脸上堆出甜甜的笑容,朝着黄庆庵,廖殷如,蔡元柏礼貌浮夸的欠身问道:“庆叔好,如伯好,蔡伯好。”
“幼君又变靓了。”黄庆庵,廖殷如,蔡元柏笑呵呵的回应着,随即迈步朝着店门处走去。
被几人称呼为幼君的少女扭头先朝店内走去,边走边大声喊道:“娘,庆叔,罗叔,如伯,蔡伯那几个咸湿佬又来想要吃你豆腐!你小心点!”
她这句话响起,盛嘉树就发现身旁这四个中年老男人的脸色就有些发黑,互相表情尴尬的对视一眼,随后低着头嘴里嘀咕着没大没小,来关照生意都被骂的话,但是步履坚定的走了进去。
“难怪要来这里,原来是广州酒家的女人不合胃口。”盛嘉树看着率先一步走进门的四人背影,低声笑着说道。
比三人稍落后半步的蔡元柏耳朵颇为灵醒,听到了盛嘉树的话,对着少女不敢发脾气,此时对盛嘉树却板起脸:“不合胃口?你嘲笑长辈是吧?信不信我让董事局收回你的合同!”
“不会,不会,我刚才是讲,广州酒家的女人不合我胃口,我中意刚才那位姑娘。”盛嘉树连忙对蔡元柏解释道。
蔡元柏听到盛嘉树的话,恍然的点点头:“是你自己讲的。”
看到对方那副表情,盛嘉树心猛的一沉,果然,蔡元柏扭头朝着先进门的少女喊道:“幼君,刚才我这位不是很熟的晚辈讲,广州酒家的女人不合他胃口,他更中意你。”
叫幼君的少女正拿起一块块油光润腻的猪肉放进店内靠墙的两个装满酒液的酒瓮内,听到蔡元柏的话,直起身看向盛嘉树,又看看四个中年老家伙,抿着嘴唇露出个绝对不算良善的笑容:“好呀。”
蔡元柏拍拍盛嘉树的肩膀,幸灾乐祸的开口:“你惨了。”
少女朝着店后再度喊道:“娘!四个咸湿佬不仅要吃你豆腐,仲带着个衣冠禽兽的咸湿仔过来,想让我陪酒!”
“喂喂喂!”蔡元柏听到少女的话,连忙摆手:“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喂!是阿蟹讲的,我……”
廖殷如,罗承宗,黄庆庵则动作统一的用手掌捂了下脸,下一秒,后面连接厨房的布帘被人挑开,一个丰腴成熟的中年美妇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自己女儿手指指着黄庆庵等人,一副恶客登门的模样,美妇无奈的摇摇头,随后朝黄庆庵等人露出个微笑:“黄先生,罗先生,殷哥,蔡哥。”
盛嘉树看着这名明显是少女她娘的美妇,又看看四个中年老男人那副明明内心骚动却道貌岸然的模样,恍然大悟,摆明是这些家伙都对这个女人有好感,说不定这几个老家伙背着其他人悄悄对她示爱都不止一次,只不过下场多半是被拒绝,却仍然不死心而已。
“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小酌几杯。”还是廖殷如最先开口,对中年美妇笑着说道。
中年美妇会意的点点头:“那就你们这班朋友的老地方,一步阁罢。”
说着走到布帘前伸手挑开,笑容恬静的朝几人做了个请的动作。
等进了包厢,盛嘉树才明白为何这处包厢叫做一步阁,原因就是距离后厨不过一步之遥,这处包厢就是在这处还算宽敞的后厨内隔开的一间斗室,虽然略显狭窄,但是墙上却挂了几幅书法,角落也摆放了兰草,香薰等小巧装饰物来装点,甚至白墙上都被人留下了墨迹。
盛嘉树凑近看了看书法落款,多是晚清赴港名士和民国南粤知名文人的墨迹。
正中一张六人圆桌,五人推让一番后,黄庆庵代表盛嘉树坐了东主的主位,等几人落座之后,盛嘉树才对蔡元柏笑着说道:“蔡伯,偷鸡不成蚀把米罢,那位姑娘显然对您几位更加苦大仇深,你想祸水东引的心思,被人看破。”
“你蔡伯绝不会放在心上,被这家店糗了几十年,脸皮早已厚到子弹都打不穿。”旁边廖殷如接口说道。
很快,中年美妇拎着两瓶像是使用过多年,塞着木塞,装满琥珀色酒液,瓶口都已经多有破损的圆肚玻璃瓶走进来,把两瓶没有标签的玻璃瓶放在桌上,又动作优雅的帮众人摆放酒盅,餐具,甚至抽空还瞥了眼盛嘉树:“这个后生仔很面生呀?”
“这是阿蟹,初来香港见阿庆拜码头,结果被阿庆宰熟,叫上我们来这里饮酒。”蔡元柏听到对方的问话,笑着开口说道。
“听说朱先生……昨日返港了?”中年美妇显然心思没有放在盛嘉树之上,只是略点点头,就继续忙碌着,随即像是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
黄庆庵与廖殷如对视一眼,随后廖殷如开口:“昨日朱先生才返香港。”
“朱先生身边的舒安先生,不是黄先生多年老友吗,怎么今次黄先生请客,没有趁机与舒安先生再叙旧?他可还欠着我一幅字呢。”中年美妇最后帮盛嘉树摆好餐具,直起身笑着说道。
看到黄庆庵虽然仍旧脸上挂着笑,但却没有开口,中年美妇莞尔一笑,退了出去:“我去帮你们准备下酒菜。”
等女人离开,黄庆庵才看看其余三人,苦笑着摇头说道:“这么多年过去,月卿仍然只记得叶舒安,死心罢。”
“唉,我早就死心啦?对了,九龙开了一间茵翠酒楼,也是有个够靓的老板娘,还故意让人讲,她是月卿的表妹,摆明是借着翠茵楼的招牌骗客人,我那天特意去瞧过,不要说同月卿比,连路边擦鞋妹的姿色都不如。”蔡元柏说道。
几个人唠唠叨叨说了几句盛嘉树听不懂的旧事,等几道凉菜被送上来,黄庆庵抓起桌上的玻璃瓶,拔掉木塞开始倒酒,边倒边说道:“阿蟹,虽然你帮我准备了汾酒,不过来翠茵楼,当然要喝这间店自家酿造的玉冰烧,这两瓶是十年陈,不是十年以上的熟客,尝不到的。”
盛嘉树举起酒杯起身,朝着四人欠身:“第一杯酒,我要多谢几位叔伯对初来乍到的我关照有加。”
说完把杯中酒液一饮而尽,随后张嘴,慢慢吐出两个字:“好酒!”
这里的玉冰烧与他之前在广州喝过的完全不同,入口醇厚细腻,带着淡淡的豉香与肉香,余味甘爽绵长。
“不值一提的小事你都要记住,会累死的,我们当年同你一样光手光脚,还不是靠朱先生帮手,才有今日局面,你若是真的有心,以后把这份人情用在关照其他南粤子弟身上就是啦?”廖殷如把酒一饮而尽,随后拈了一粒豌豆丢进嘴里说道。
蔡元柏也把酒喝干,放下酒杯干脆没有理会盛嘉树的道谢,直接叉开了话题:“喂,阿蟹,你做长生行,长生行听起来都比其他行业多些神秘,有什么传说讲出来听听,拿来佐酒都好,生意上那些事,就不必拿到酒桌上败兴了罢。”
“我今日刚听说了一件事。”盛嘉树放下酒杯,呼出口酒气,笑着说道:“虽然无关鬼神,但是倒是满离奇,如果蔡伯感兴趣,刚好拿来讲故事。”
黄庆庵夹着菜朝嘴送去,眼睛看着盛嘉树说道:“说来听听,要是讲得好,拿去登报纸,我给你发稿费。”
“有人昨晚见到太平绅士魏善光祖父的坟被挖开,所以今日去报警,警察去现场发现,坟墓居然完好无损,可是的确像是被挖开过,于是挖开坟墓,发现魏善光鬼佬祖父的骸骨不见踪影,反而多出了一具新鲜的男尸。”盛嘉树环视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