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矮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把正中那碟切好的烧鹅照的更显油亮诱人,吃晚餐的人也从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盛嘉树夹起最肥的烧鹅腿,放进阿鸠的碗中,自己把手边的空碗递给坐在自己对面,端着碗出神的裴美玲:“喂,玲姐,帮忙添碗饭?”
“哦~”裴美玲回过神来,接过空碗帮盛嘉树添满米饭:“你真的代办了七叔葬礼?”
盛嘉树把米饭接过来扒了一口:“从我返来你已经问了十几次,连肥夏都说是真的啦?”
旁边刚刚荣获新花名肥夏的夏洛克,此时脸色凶狠的撕扯着一块烧鹅,嘴边脸上吃得满是油光,此时含糊的开口:“本来该是我嘅!”
“喂,那七叔如果痊愈出院……”裴美玲用贝齿咬着竹筷,有些犹豫的问道。
盛嘉树摇摇头:“不会,我已经问过护士同他家人,一把年纪,慢阻肺加肺部感染,死定咗,只是早几日晚几日区别而已。”
“你是怎么做到嘅?”裴美玲眼睛盯着盛嘉树,好奇的问道。
这家伙莫非真是阎王转世?早上同自己预支工钱时就打包票,话三日之内一定生意上门,结果晚上返来,就带回来一纸合约,七叔子女把葬礼交给自己承办,又有苏伯森见证作保,整件事做得稳妥到无可挑剔,自家这间寿仁长生店,从死鬼老公魏忠文在世时,就未见过这么大单,全部是些街坊生意而已。
盛嘉树没有急着回话,而是一筷子敲在夏洛克的手腕上:“喂,你是不是人来嘅,看在这份烧鹅是我买来嘅,剩些便宜我好不好?”
“噗~”夏洛克从嘴里吐出块骨头,恋恋不舍的把筷子从烧鹅碟中撤回来,夹了份豆腐回自己碗中:“有乜鬼可神气,如果我接下这单,也能请大家食烧鹅。”
“不服气呀?话俾你知,你的好处我已经付过,不要老是丑妇发春恨地无鸠的德行抱怨,整整三十五块,我一个月工钱才三十块,早上从玲姐那里预支的工钱全部便宜你,我又自掏腰包多送你五块,边个叫你贪又不肯动脑。”盛嘉树听到夏洛克仍然对生意被自己抢走而不断抱怨,放下碗筷朝夏洛克说道。
夏洛克大口扒着米饭,语气颇为不忿:“我不是不肯动脑,我是冇你那么冇人性,人家未咽气你就登门谈丧事。”
在他看来,长生行再急着抢生意,也都会等死者彻底咽气,才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家属面前,盛嘉树这种没等死者去世,就先一步登门谈葬礼的行为,是对死者的不尊重。
“我不是登门谈丧事,我是探病,送了鲜花果篮外加两百块礼金,不然你以为我直接傻乎乎登门,求人家把七叔葬礼交给我咩?我不怕被七叔子女打破头?”盛嘉树取出烟盒点了一支烟:“你守在医院等七叔咽气,无非就是想第一个出现在家属面前,因为葬礼不能拖,多半价格谈妥,对方都会交给最先登门的人负责,你都这样想,香港有多少人会同你想的一样,你能骗女护士替你收风,难道其他人不会搞定医生替他收风咩?”
盛嘉树用夹着香烟的食指敲了敲自己太阳穴:“如果不动脑,你怎么抢得过比你消息更快的人,话你猪脑,有冇讲错你?”
夏洛克扒饭的动作猛然停下,抬眼看向盛嘉树,盯着盛嘉树瞧了好一阵,才用手很没气势的挠了挠脸,继续低头扒饭:“冇讲错。”
“其实你都不错。”盛嘉树见夏洛克对自己服气,不再辩驳,伸手拍拍对方肩膀:“只是今次运气差些。”
他已经从裴美玲口中知道,夏洛克这个扑街也是被她父亲徒弟介绍来开工的伙计,只不过他是香港本地土著,身上有英国鬼佬的血统,据说祖父是英国水手,骗了他祖母的身子之后就再也没了消息,父亲取了个不中不洋的名字叫做夏雷德,靠着中英合资的混血身份和几句走腔的英语,勉强在船政司混了个灯塔管理员的身份,也算衣食无忧,只可惜香港沦陷,夏雷德被当作英国人关押,后来死在了集中营,只留下一个十六岁的儿子夏洛克流落街头,这家伙也算狠人,凑够一笔钱去武馆拜师,算是找到了长期饭票,每天吃住在武馆,顺便帮武馆打杂,只是实在不是练武材料,整天琢磨如何算计街坊,刚好裴美玲长生店重开,缺伙计开工,所以被他师傅早早打发了夏洛克过来帮手。
“你去探病用了两百蚊?”裴美玲听到盛嘉树刚才说去探病送了两百块礼金,有些肉疼的开口:“你有两百蚊居然要同我预支工钱?”
盛嘉树在裴美玲的怒视下,选择了刚才夏洛克相同的动作,用手挠挠脸,低下头去:“边个会嫌身上的钱多些。”
……
宝勒巷,九龙白眉国术馆,穿着一身长衫打扮的林海球坐在问诊桌前,满脸严肃的替一名中年妇人诊脉。
“阿英,你寸关尺三部脉象都空虚无力,恐怕是劳累过度导致气血两空,血气不旺,仲是多休息,补补身体,好生调养一番。”
坐在对面的中年妇女虽然面色黯黄,皮肤粗糙,但是五官秀气,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风情,此时听到林海球的话,略显愁容的说道:“球哥,我当然知道是劳累过度,只是一日不做工要吃,三日不做工要穿,哪敢停工去养病。”
“真是难为你,家中没有男人是难过了些,喂,你年纪轻,不如再找个男人一起生活啦,何必自己这么辛苦。”林海球一副替对方考虑的语气劝慰道。
女人叹口气:“身边仲有两个孩子,何苦拖累人家,再说我也……算啦,我先走,多谢球哥。”
“这副药拿回去自己煮,三碗煎一碗,应该有些用。”林海球把早就准备好的中药从脚下拎出来,递给女人。
女人受宠若惊,连连推辞:“球哥,你能帮我诊脉,免得我去医馆诊脉仲要花费诊金,我都已经感激不尽。”
“收起来吧,不值钱,只是个补气血的方子,药材再不用,放在匣中也就快发霉,收下啦。”林海球坚持道。
女人千恩万谢,收起了中药,起身后又连连朝着林海球欠身行礼,这才告辞走出了国术馆。
等女人离开,林海球刚准备脱掉长衫,外面又走进来一个汉子:“林师傅,替我诊下脉……”
“诊你个头,壮得像头牛一样!滚啦!”林海球扫了对方一眼,不耐烦得骂道,手里继续解着长衫的扣子。
汉子被林海球一骂一瞪,顿时吓得又跑了出去,嘴里嘟囔:“咸湿死秃头,好色奸人球!”
汉子低头边骂林海球边朝前走,没想到对面来了个年轻大汉,半长的头发散批着,一身短打,汗衫敞着纽扣,露出六块分明的腹肌,此时伸手拦住他:“喂,你想死咩?骂我师傅?”
汉子被对方吓了一跳,抬起头看清来人后,才松了口气:“原来是你,花柳龙!想吓死我咩!”
被他叫做花柳龙的大汉笑笑:“干嘛又骂我师傅?”
“你那个师傅,帮阿英诊脉又送药,我想让他帮我也诊一下嘛,结果那家伙一句话把我赶出来。”汉子看起来对大只仔颇为熟稔,直接开口说出骂林海球的原因。
花柳龙拍拍对方肩膀:“当然啦,我师傅一心想要把阿英娶来做续弦,隔三岔五关照下也有应有之意,你呢?五大三粗,送去妓寨卖屁股都被客人嫌硌,我师傅关照你做咩啊?”
“你才去卖屁股!”汉子伸手拍了一下花柳龙的头,不甘示弱的回应道:“你怎么会知奸人球要娶阿英?”
“我同你讲,我师傅有次想要去偷看……”花柳龙被敲了下头也毫不生气,反而笑嘻嘻的准备继续散播自家师傅的八卦,可惜没说完,就看到林海球立在武馆门口,眼睛直直的盯着自己。
“扑街!骂我师傅!是不是想死呀!走啦!下次再让我听到,我一定打到你老婆都认不出!”花柳龙迅速变脸,声音陡然增高,义正言辞的训斥对方。
“同你师傅一路货色,全都是奸人!”汉子被花柳龙突然变脸吓得打了个冷战,又看看神色不善的林海球,快步走远。
花柳龙朝着自己师傅露出个贱兮兮的笑脸,嘴里挤出腻死人的阿谀声调:“师傅……我特意来探您老人家!”
“是呀,我如果冇听见前面的话,就一定信你是最孝顺我的徒弟。”林海球冷着脸盯着走过来的花柳龙:“十几天不见来练拳,一出现就四处对人讲你师傅糗事?你真是有心。”
花柳龙从口袋里取出一卷零散钞票,献宝一样捧着:“当然不是啦,赚到少少钱,马上就赶来孝敬师傅。”
“进来饮茶。”林海球迈步转身进了武馆,花柳龙跟着走了进来,大大咧咧的开口问道:“师傅,说起来,你仲未能把阿英娶回来做我师娘咩?”
“咳咳!”林海球用力咳嗽两声:“你是不是想死呀!整条宝勒巷都已经知道你师傅我这点糗事!全都是你这张大嘴巴的功劳!”
花柳龙笑嘻嘻的端起茶壶帮师傅倒了杯茶递过去,毫不畏惧林海球的严肃表情:“师傅,我都是想帮手,替你捅破那层窗户纸……”
“捅你老母啊捅!用你帮手咩!就是你个扑街当初说把消息透露给阿英两个孩子,借他们的口传给阿英,现在好啦,不仅消息未传过去,阿英两个孩子见到我简直好像杀父仇人一样!”林海球用杀人的眼神盯着花柳龙,可是手却接过了那杯茶,显然林海球对自己这个徒弟颇为满意,不然也不会如此宠溺对方。
花柳龙轻轻拍打着林海球的后背:“消消气师傅,我抽时间再同两个孩子聊一下,小孩子嘛,很容易哄嘅,不讲这些,今天赚多点,荣华酒馆我陪您饮两杯。”
“走吧。”林海球喝了两口茶,与花柳龙两人一起走出了武馆。
刚走出来,宝勒巷远处一个青年迈步跑了过来:“龙哥!龙哥!按你吩咐,已经查清楚,店叫做寿仁长生店,截了杨先生生意的,是个后生仔,叫做盛嘉树!”
“店不要搞,把人带来荣华,我去荣华陪师傅饮酒,顺便等他。”花柳龙摆摆手吩咐,随后看向林海球:“师傅,走啦。”
林海球立在武馆大门外,眼睛看向花柳龙,慢慢开口:“寿仁长生店,盛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