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低头不去看萧长律,满眼赤红,缓缓的说:“阿允,不,皇上,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已再无遗憾,生平所求惟你安好。”
语凝噎,泪千行,自此梦中怅相逢。
瓷器破碎崩裂的声音刺穿嘈杂的雨声,尖锐而又犀利,仿佛突然炸开的惊雷。
清隽挺拔的身影立于雨幕之中,萧长律低头看着浑身湿透的青鸟,握紧她颤抖的双肩,低声道:“只有你在我身旁,萧长律才能安好,你懂不懂啊?霂儿?萧长律的安好就是你啊!”
萧长律一向淡漠醇厚的声音染着撕心裂肺的悲怆,深凝着青鸟脸上分不清是泪痕还是雨痕的水迹,恨她总是为了对他那些所谓的好处,一而再再而三的伤他的心。她把他迷倒,假传和亲谕旨,他怒,他痛,他对她冷言冷语,只是因为他爱她,无法忍受她抛下他。那些绝情的话一说出口,他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怎么可能放弃爱她?
“霂儿,我求你了,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你相信我,这些事情都会过去的。”
“阿允,我们缘尽了。”
青鸟一把推开萧长律,后退了好几步,咬唇道。
转过身向宫门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手心传来钻心的疼意,是指甲深深陷入肌肤的痛楚。
她听见萧长律近乎咆哮的嘶吼道:“云青鸟,你若是再往前走一步,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无情意,哪怕是日后我对你巧取豪夺,我也绝不让你有丝毫反抗的能力,再不会顾惜你。”
雨势疯狂的蔓延,冰冷的雨水仿佛冰刃将青鸟凌迟,转过身凝视着萧长律,青鸟一双眼平静的宛如幽深的寒潭,无悲无喜,无爱无恨,有的只是深深的漠然,檀口轻启,淡淡的说:“萧长律,我不爱你。”
天地似乎一瞬间寂灭,残破而败落。
“萧长律,我不爱你。”
“萧长律,我不爱你。”
“……”
这简短的一句话宛如恐怖的魔咒,残忍地宣示了他与她的爱情烟消云散,脑海中一片空白,身体仿佛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而生命便顺着这个窟窿一点点流逝了。
萧长律抬起头,声音也是同样的漠然,一字一句道:“云青鸟,我也不爱你。”
心明明在抗拒说出这样绝情的话语,奈何她始终不肯给自己与她一个选择的机会,硬生生地要从自己身边逃离,将他们的爱情抛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曾是他虔诚的夙愿,他想牵着她的手共赴白首,与她相依相偎一辈子,即使这条路并不平坦,但他坚信他与她的手会始终紧扣在一起,可是,为什么这条路还未走到终点,她就松开了他的手,打算抽身而去呢?
他耗尽所有的力气卑微地挽留,她为何还要逼他将所有关于她的回忆与痕迹通通抹去?
她何其狠心,何其忍心?
泪水如同此刻瓢泼的大雨疯狂地宣泄着,却被冷硬的雨水冲刷殆尽,心口剧痛,缓缓滑倒在地,迷离恍惚的视线搜遍周围,终是没能寻到那一抹倩影,唇齿间锈蚀的血腥味翻腾飞涌,吐出一口暗红色的鲜血,萧长律盯着空洞无物的前方,一会儿惘然痴笑,一会儿嚎啕大哭,仿佛疯癫的嘶吼。
悲伤是真的,泪水是真的,不忍是真的,后悔是真的,如今连违心话也要变成真的了……
不相识,不相欠;不相爱,不相负;两相忘,鬓斑白。
这痛彻心扉的领悟原来只需如此简单的十八个字,可此时,宁愿一死,也不想深切的体会这句箴言。
青鸟浑浑噩噩地在雨中走着,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没有目的,没有归属,她只想这样持续不停地走下去。
大雨瓢泼,道路湿滑,她的世界一片狼藉,身子软软地倒下,衣裙染上一片泥泞。她仿佛石化一般,任风雨捶打,却无动于衷。
曾经的她,会为一树盛开的梨花开心,会为一场淅沥的春雨开心,会为一段美好的回忆开心,可是,现在的她,因为遇见他,尝到了伤心的滋味,这种滋味苦涩的让她再尝不到快乐的甜蜜。
恍惚中,一把伞遮在青鸟头顶,青鸟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去,大喜过望地喊道:“阿允。”
可面孔却不是那个挤满她心的人。
“仙女姐姐,你怎么了?”
是她,那个自己救过的小宫女,她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小娥。
脑袋昏沉,两眼发黑,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估计是风寒了。
“小娥,你送我回明心阁好吗?”
小娥脱下外衣披在青鸟身上,触到青鸟冰凉的身体时,吓了一跳,一手撑伞一手扶着青鸟一步步地朝明心阁走去。
当时救她的仙女姐姐,如今怎会这样的憔悴狼狈,仿佛易碎的琉璃,看的人心疼。
回到明心阁,青鸟紧锣密鼓地病了一场,昏昏沉沉地睡了七八天,分不清黑夜与白天,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找不到一丝光亮,铺天盖地的黑暗将她吞没,萧长律的身影忽远忽近,可她却抓不住他,脑海中满是那个雨夜,他说“云青鸟,我不爱你,我不爱你……”
他真的不爱她了?他真的放下了吗?他会原谅她吗?这些她曾苦思冥想过无数次的问题,随着彼此的一句我不爱你,再没有思考的必要了。
世间男欢女爱,一分姻缘,二分笃信,三分等待,四分坚守,五分痴念,六分无奈,七分颠沛,八分疯魔,九分心殇,十分相思。
此去经年,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作伴。
一生一世爱着一个人,一生一世想着一个人,其实很容易,可这世界上有几个人做得到跨千山涉万水地守在一个人身边一生一世?总以为自己做得到,但这不过是好高骛远而已。很想实现这美好的夙愿,却抵不过世事难料,岁月无情。万般恩爱,烟消云逝,千种柔情,如梦散场,往昔年华,归作当初与曾经,寻不来的当初,回不去的曾经。
可是为什么还会心痛?为什么还要一次次的沉湎于过去?为什么还是舍不得他?
想了想,青鸟得出一个很俗的结论,她无法停止爱萧长律,所以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但若是时光倒流,她仍会选择爱上萧长律,死心塌地,无怨无悔。
青鸟睁开眼的时候,看着靠着床因疲惫睡去的小娥与朝歌,很想动一动,说句话,告诉她们去休息,不要着凉了,可是周身酸痛无力,喉咙干涩,只能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我没事了。”
小娥与朝歌被惊醒,扑倒床前,哭着说:“姑娘,你终于醒了,你把我们吓死了。”
小娥扶着青鸟坐起,靠在小娥的肩膀,青鸟道:“我命大着呢,死不了,朝歌别哭了,像个大花猫,好难看。”
“姑娘,你听我一句劝,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朝歌泣不成声。
青鸟惘然一笑道:“以后都不会了。”
没了爱,也就不会受折磨了。
“仙女姐姐,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准备些吃的。”小娥红肿着一双眼睛说。
青鸟苦笑道:“小娥,我如今这副模样,很丑吧?让你笑话了。”
小娥摇头道:“没有,仙女姐姐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她永远会记得那个月夜下温柔可亲的救了她的仙女姐姐,在她心中,仙女姐姐就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青鸟抬头望了一眼小娥,说:“小娥,你现在在哪里当值?”
“小娥现在是太医院的一名医女。”
多亏当初仙女姐姐救了自己,自己才有幸被慕容太医注意,知道自己有喘鸣之疾,索性把自己安排在太医院当医女。
青鸟一笑道:“小娥,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给我行个拜师礼,从此你便是我的徒弟,我这一身医术尽数传你。”
看着呆愣的小娥,青鸟道:“不愿意?”
“愿意愿意。”
结结实实的三个响头后,青鸟算是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徒弟,她走之后,她需找一个合适的人照顾沉风才是,小娥也许不够聪明,但是心底纯善,踏实好学,她也能放心了。
“姑娘,林逸,宁贵妃,路芳雪已先行离去,皇宫内只剩嘉庆帝一人,大婚的日子皇上也已定好,就在三天后,皇上已命人将凤冠霞帔送来。”朝歌指着不远处的火红嫁衣说道,虽然这个时候说这个话题很不适宜,可是再不说,姑娘和皇上可就真要劳燕分飞了。
“他来看过我了?不然怎会定下三天后的婚期?”
“皇上说这是最近的一个黄道吉日,哪怕姑娘你到时仍旧昏迷也要送你去和亲。”
青鸟惘然一笑,她真是自取其辱,傻傻地以为他会来看她。
半晌,青鸟平静地吐出两个字:“还好。”
还好还剩三天,还好她还可以再陪他三天。
等待的三天中,青鸟强打精神地照顾沉风,尽心尽力教小娥医术,临走之前,总要把一些能了结的事了结。
沉风脉象平稳,估计不久便会醒来,小娥极是聪慧,药理一点就通,诸事已了,她再无可牵挂的了。
临行前夜,青鸟端坐于菱花镜前,手中梨花步摇的流苏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鸣响,这是秀儿临走之前特意送回来的,除此之外还有四个字——心照不宣。
当真是要感谢秀儿的体贴入微,若是她不能保守那夜的秘密,一切皆是白费。
萧长律应该已知道落儿是奸细的事实了,因为是自己动的手亲手将最后的人证销毁,所以他无从下手了吧。
过了今夜,一切都会结束。
指尖掠过九重嫁衣,飞凤金冠,青鸟低头轻笑,她曾梦想穿着凤冠霞帔嫁给萧长律,而如今她却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十里红妆黄粱梦,一朝爱恨两相忘。
朝歌轻轻走进,手中捧着一副凤穿牡丹的绣作,轻轻说:“姑娘,这是公主送来的贺礼,恭祝姑娘大婚。”
“放下吧。”青鸟扫了一眼绣作,道:“朝歌,我走后,你要替我照顾好萧长律,他操劳国事经常失眠,记得在他殿中的熏香加一味沉香草,他喜甜,可他怕被人说像个小孩子,所以总死要面子活受罪,他穿衣时喜欢清简的款式,那种高贵奢华的他很嫌弃,还有他每年生辰的时候一定要给他做一碗长寿面,记得加一些磨碎的芍药,他喜欢那个味道。”
像嘱咐即将远行的丈夫一样,青鸟生怕遗漏了什么,耐心细致的嘱咐朝歌。
记得上次给萧长律过生辰的时候,也是做了一碗长寿面给他,他还问里面放了什么香料,她一直拖着没告诉他。
芍药,将离,一花一世界,一劫一离别。
冥冥之中,似有天注定,他与她终究没有结局。
夜色深沉,因为明日的和亲大典,宫中挂满了红绸,唯独霓画宫,自从紫荆死后,便成了一处禁地,月牙惨白的挂在天上,风中似夹着女子凄厉的呼喊。
青鸟轻轻走进黑暗的殿内,嗅到一股淡淡的尘埃气息,不久前,这里曾血流如注,如今,一片断壁残垣的死寂。
悦灵在凤穿牡丹的绣作中藏着一张与她在霓画宫相见的纸条,她虽心中存疑,但还是来了,可是却不见悦灵人影。
身后传来脚步声,青鸟抽出灵犀宝剑,指着那道渐渐清晰的虚影,神色微动,道:“路芳雪,怎么是你?你易容成夜湛然的模样再盘算什么阴谋诡计?”
路芳雪扯下面具,嗤笑道:“就这么被你认出来了,可真无趣。”
“想来,夜湛然是易容成你的模样返回天元皇朝了,不过没关系,我是一定要嫁到天元去的,今夜,我要好好关照师姐你一下,免得坏了我大好的日子。”青鸟冷冷的说。
虽然不知道路芳雪打着什么主意,但是绝对不会是好事,未免会对萧长律不利,她要先下手为强。
灵犀宝剑挽出无数剑花,瞬间便已点着路芳雪的喉咙。
“你不是想知道萧悦灵在哪里吗?我告诉你啊。”路芳雪笑的十分诡异,声音柔媚,却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可怖,道:“师妹你何必替那个萧悦灵背黑锅,那晚陪我皇兄共度春宵的可是她,她才是我名正言顺的皇嫂,她以为自己会见到林逸,可是林逸偏偏抛弃了她,林逸故意将那封信交给我皇兄的时候,她注定是我皇兄争夺你的棋子,没想到啊,你果真如我们所料,甘心情愿的替她承担一切,可怜她被心爱的人抛弃还被你蒙在鼓里,真是不幸。”
听到屏风后传来急促的呼吸声,青鸟的心猛的一沉,恶狠狠地盯着路芳雪,道:“真不该让你说话的。”
她居然把悦灵藏在自己眼皮底下,刚才的话定是被悦灵听去了,怒火攻心,青鸟一剑刺向路芳雪,却被路芳雪堪堪避过,她大病初愈,内息不稳,不然怎会让路芳雪逃过。
路芳雪跃到窗边,指了指屏风道:“师妹,萧悦灵可是中毒了,再不救她可就来不及了。”
青鸟一惊,顾不得路芳雪,快步走到哪屏风后,解开悦灵的穴道,悦灵唇齿间的斑斑血痕触目惊心。
“悦灵,别怕,坚持住。”用内力护住悦灵心脉,青鸟焦急道。
悦灵握住青鸟的手,颤抖的说:“青鸟姐姐,路芳雪打算趁着明日大婚刺杀皇兄,我不行了,你一定要保护我皇兄。”
青鸟含泪低吼:“我可以救你,一定可以的。”
“青鸟姐姐,我毒入骨髓没救了,再说我已经生无可恋,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为什么我这样爱着一个人,却要换来如此伤害呢?难道爱一个人就是艰难吗?这一次,我终于不用想这些问题了。我累了,要睡了。”
“悦灵,别睡,快醒醒。”泪水滚烫,青鸟不停拍打着悦灵的脸颊,悦灵毒入骨髓,回天乏术,可是自己做不到看着她死在自己眼前。
“林逸,林逸,林逸……”
清丽的女声愈加微弱,掌心紧握着的手缓缓滑落,青鸟抱着悦灵失声痛哭,嘴角溢出丝丝血痕。
九寒毒顺着血脉流经全身,路芳雪知道她一定会为悦灵输送内力,所以下了九寒毒,只有她用内力,便会中毒,可谓是机关算尽。
轻轻放下悦灵渐渐冰凉的身体,忍着钻心的痛楚,青鸟逼迫自己离开,路芳雪今夜的行径肯定不只是栽赃陷害那么简单了,她肯定酝酿着更大的阴谋,今夜之事她怕是有口难辩,她必须先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