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唯有爱与美食,是不可辜负的。
自入宫那日起,枕春便割舍了第一样。如今老天爷这般残忍,竟要一并夺走。
她望着红依手上木碗里端着的黑色糊糊和泡在里头的半个沾灰的冷馍馍,咽了咽唾沫。
红依看枕春青了的脸,着意道:“安庶人不要嫌弃,这已是奴婢拼死抢来的了。”说着也颇是不愿意的模样,“我家小姐还不够用,若不是您来了,也不会……”
言下之意,是很嫌弃枕春来分羹的。
玉兰便不服气,说道:“这也不是咱们主子占了你家小姐的便宜,何时再有吃食,我便也去抢便是了!”
大薛氏又气又恼:“闻听膳房的婆子说,你父亲荣升了左仆射。大魏国中,乐京城里,安氏嫡长女与我这薛氏嫡宗女,为了半个馊臭的冷馒头争执,当真好笑极了。”
枕春无奈:“今日只有这些膳食吗?”
“别苑一共住着十五个人。”大薛氏开口道,“我与你曾是主位娘娘,被废黜为庶人打入冷宫,带着一个贴身的人。当朝不入流的宫娥得了宠幸,后得了病抑或是被废弃的,是没得资格带使唤的人的。她们都曾在坤和宫外远远地朝我叩过头,拢共有四人。前朝的罪妃大多已死了,如今还吊着一口气儿的还有三人,身边各打发了一个侍奉的。余下的,还有一位太祖皇帝时的娘娘,老得已经不能动弹了,去见太祖皇帝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儿。”
枕春听大薛氏这样数来,不免皱起眉头。
红依便道:“这样的一座别苑,每日只有正午时才有膳食端来。端膳食的是两个膳房的老嬷嬷,因着老嬷嬷懒惰懒得多抬,每日别苑只有十个馊臭的黄面嬷嬷与一盆糠米煮的豆糊。”
“六宫嫔御好歹都是良家出身,即便是入了冷宫,也敢如此苛待?”枕春十分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能有这些便不错了。”红依怜悯地看着枕春,“您若带了细软,使给那膳房的老嬷嬷,也能得几日宽松些的吃的。”
枕春值钱的东西都被掖庭司搜宫的时候拿走了,剩下的银子也都给了苏白。眼下……她与玉兰头上摸了摸,手上摸了摸,荷包里找了找,才寻出了一只银梳篦与一只压在袖子底的金镯子。枕春问红依,“这些够吃几日?”
红依道:“两日。”
“……那。”枕春当真是认认真真地偏头想了会儿,对玉兰道,“你收着,明日发饭时去拿给嬷嬷,说我后日想吃卤肉肘子和蜂蜜脆皮鸭。”她咽了咽口水又说,“再后日便吃个酸辣排骨与白斩鸡,白斩鸡要鸡肉与酱料分开盛,酱料上得洒满葱花儿。”
大薛氏与红依像看傻子一样看枕春。
玉兰愣了会儿:“哦……”她收起两样细软,心想主子被打入冷宫该不是伤心傻了吧。
“不不不。”枕春又摆摆手,“你明日拿这梳篦与镯子跟梳篦和膳房的老嬷嬷换些没洗过摘过的豆角、桃核、大蒜这一类蔬果苗儿果儿。”
“主子要这些做什么?”玉兰问。
“活下去。”枕春如此道。
当日,枕春与玉兰在别院里挑了一间不漏雨的屋子,收拾了一番。
所谓收拾一番,也不过是铺上稻草,将屋里长霉的薄被迎风抖了抖灰。
那屋子没有门的,也没有窗户,黑漆漆透着股子死人气息。大薛氏说,那屋子里才死过一个老妇,被抬了出去,连物件儿都还是以前的样子。
枕春发现,大薛氏褪去那层为妃子时伪善贤德的外皮,其实是个既毒嘴又难相处的女子。她自矜贵女又自视甚高,不然也不会与小薛氏撕破了脸皮。枕春还是恨她的,当知道是月牙主张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时,她仍旧不能原谅大薛氏。
大薛氏对后位的渴望,伤害了许多人,甚至要了许多人的性命。
但眼见大薛氏都或者,仍不愿放弃薛氏嫡女的尊严活着。
她安枕春心比天高,今日但凡想着活下去,又有何难。
别苑树木茂密,一排二房在两座宫宇的夹层中间,抬头尽是又高又大的树叶遮盖,平日里勤捡些枯枝作柴,存起来,待冬日下雪,也能勉强过日子的。肥沃多落叶的墙角土边儿可以种些春种夏秋收的蔬果度日。像果瓜这类摘下来便可食用的,最好不过。又像是豆子、菜苗、蒜的一类,收成时日最短,虽打理起来麻烦些,却是最饱腹的了。
如今有四个人,看着这二丈见方地的熙攘苗苗,还是有这精神的。
想枕春、玉兰、大薛氏、红依。她们四人,如今不必成日绞尽脑汁固宠复宠,或是对付旁人处理一宫庶务,也不必吟诗作画或打扮、收拾、精妆。每日便有了许多许多时间。
漫长的时间容易使人发疯的。
天气一热,别苑的屋子里边便潮闷起来。挑水、洗衣、补缝。做完之后除草、捉虫、浇水。最先能吃的,是葱。葱是最容易养活的了。结实青白些的葱根插进土里,浇水照料几日,便能发出葱叶子来。枕春拆了几次,用磨尖的瓦片儿切段儿,洒在那黑面糊里,吃起来便心里觉得没有那么难以下咽了。
其实还是很难以下咽的。
但当枕春在自个儿屋子后头发现了隐逸苑中一枝伸过来的青皮核桃树枝时,眼睛便亮了。
有核桃便能榨油,能榨油便能烹菜,能烹菜,她安枕春恐怕便要成为称霸冷宫别苑的女人了。
别苑里头,是一个小世界。这个小世界,由太祖皇帝那一代被废弃的老太妃、先帝的三位罪太妃、当朝被废除的大薛氏与枕春,还有四位不入流的更衣组成。
想要活下去,每个人都得有自己的硬通货。
太祖皇帝的老太妃神志不清,出气多进气少了。偶尔有人闲来无事,进去喂她两口黑糊糊,替她收拾打点一番。她便一口气撑着,也不死透,也算不上活着的。人人都说她是活不到今年冬至那天的。
因为别院之所以叫冷宫,它的冷是枕春未曾见识过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寒冷。
以先帝的三位罪妃为例,尚且算作神志清明的一位张太嫔,便是唯一能用得上炭火的人。她在前朝时候,开罪了少师贵妃,被先帝发落来此。后来庄懿皇太后登顶,故意要与少师一族唱反调,后宫中人也见风使舵。据说这位张太嫔年轻时也算飞扬跋扈的主儿,一口唾沫也吐到了少师贵妃的脸上过。因此掖庭司的人为做讨好庄懿皇太后,便也每至冬日便也拨给这位张太嫔一些黑炭。
此事被当做光辉事迹说到了庄懿皇太后前头,人人称赞庄懿皇太后仁慈,掖庭司也讨了好儿。因此,整个别院之中只有张太嫔有炭火用,也成了掖庭的一项约定俗成的事务。乃至如今庄懿皇太后死了,新负责别院份例的内侍也不知前朝事故,只当张太嫔有什么特殊缘故,仍照样供着。
又说今朝的四位更衣里面,有一位周更衣曾是膳房当差负责做兔子糕点的宫女,原本是被元皇后赏脸提拔起来。后来侍奉了慕北易才封了更衣,据说还得宠过几日。后来因一个不慎撞了当年宓妃施氏的衣裳,便被设计打入冷宫了来。
周更衣做更衣前,有个好姐妹如今还在膳房当差,偶尔偷偷地给周更衣捎些盐巴或者冰糖来。遇着宫里有节庆的时候,甚至还有千层糕与咸口榛子酥。
掌握盐与糖的周更衣,是想与其他人换什么,就能换到的。
更有大薛氏,她那间破屋漏雨、没门、反潮,冬日里下雨的时候,外头小雨里头中雨,外头大雨里头暴雨。但她无所畏惧,因为她的那间屋子门口,贴着墙角,长了一颗青皮的苹果树。大薛氏的青皮果子产量虽不高,也不甜,但胜在物以稀为贵。
而枕春。她仰头望着头顶从隐逸苑伸过来的核桃枝,心里欢喜。她即将成为登顶冷宫别院的女人。虽然……不知何年何月,那核桃才能结下来。
最先结果子的,是草莓。
那两株草莓苗,还是枕春徒手伸出墙垣缝隙,从隐逸苑那边儿连根扒拉过来的。一来一去满手蹭得俱是鲜血,但她还挺开心。甚至……有点羡慕那位传说中的前李朝的妃子。她心中的“结庐在人境”的愿景,不管在世时有没有品尝过。但她如今死了,她生前生活的地方,能令别院的这些女人们,远远抬头窥见。这重重金紫宫殿下头,一块儿田园隐秘的山水,是一个女人在深宫中渴望自由,不肯向泼天富贵屈服的灵魂。
草莓苗被枕春扒拉过来的时候,稀稀拉拉地快死了。
她好水好光地将养几日,每日来看着那叶子祈愿,终于在天热的时候,结出了小指甲大小的果子。那青青涩涩的小果子日益在枕春的精心照料下长大,虽不泛红,却渐渐有了颜色。
枕春以前是不知道草莓如此难以栽种的,总觉得下头奉上来的果子都是个个呗儿大呗儿甜。如今见着眼前这小小的果儿青青小小的,心里却爱得不行。
五月的某一天,她骤然发现,那草莓顶尖儿的几颗红了。
最上头的两颗红得透光透亮,枕春心中欢喜雀跃难以言喻,好似回到了少女时候。她将满是泥土的手在裙子上揩拭干净,跪在草莓枝儿边,轻手轻脚地摘下那两个熟透的果子,再拿去别苑中间一口满是雨水的缸里清洗干净。
她拿在嘴边儿,张了张口,又停住了。
枕春望了望手上的草莓,撩着裙子坐回一旁的石头台阶上,小心翼翼地捡了一枝细树枝,眯着眼睛去挑那草莓上的籽。
大薛氏抱着浆洗衣裳的盆子,路过见了。嫌弃地嘲道:“你如此讲究,连籽都不吃吗?”
枕春将手心里另外一个红红的草莓递过去:“给你也尝一个,籽不能丢。攒起来晒干,下次发了苗,我们便有许多果子吃了。”
大薛氏轻哼一声,看了看枕春手里的草莓。她面无表情地想了想,坐下来,接过了那果子,并排坐在枕春旁边一起剥起籽来。
一个曾经的皇贵妃,一个曾经的明婕妤,两人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裳,并排坐着。她们一人拿一个草莓,小心翼翼地剥着草莓上的小种子。五月有些耀眼的日光洒在她们因往昔精心保养而雪白的脸上,将肌肤上的泥土灰尘,照得格外清晰。
大薛氏忽然道:“你还会出去吗?”
枕春专心致志地剥着草莓,马马虎虎应着:“出去,出哪儿去?你读过吗?我很小的时候,想当一个周游世界列国的行者。”她一边剥,一边舍不得地舔舔手上的果子汁水,“我少时,父亲为我请了一个女先生,那位女先生很有学问,教我看书识字不能拘泥于四书五经。她说女子作学问,可以不为功名利禄,但也不可全为三从四德,要多多涉及杂学百家。女子作学问,不要为了别人做,不要为了父亲、丈夫作。要为了,哪怕身在井底,心也要在银汉。”说着兜了兜裙子上剥出来的种子,道,“所以她先叫我看。”
大薛氏凝神:“我读过,也不过是粗略读过,大抵讲的一个人四处行走的事情。”说着也是陷入回忆,“我少时读书,精读、与。家中有一处藏书阁,女子本不得进的。我有时趁着父亲在外,常去偷看,最喜欢看的,是。”
“什么?”枕春颇是吃惊,“我见你贤淑模样,你竟然看这等怪力乱神。”
大薛氏不与枕春缠,只说:“后来被父亲发现,赐下一顿家法,还抄了一百遍供奉在祖宗祠堂之前。”
“那你恨你父亲吗?”
大薛氏垂眸:“不恨,我很想他。”她将草莓抹了抹干净,“家人都想我做皇后,我不争气,辜负了他们。”她看枕春,“薛家几朝功高盖主,陛下多疑,眼下我们家再难鼎盛起来。倘若你能出去,替我向陛下求个恩典。”
“你想回去继续与她们斗?”枕春问。
“不。求陛下念在我多年的举案齐眉,放我回薛家。”大薛氏有些伤感,“也不为这世家名门的朱门雕栏荣耀尊贵,只为能见着父亲、母亲,我日日抄那,也是好的。祖母自小便说我的字儿好,像她少女时的样子,最喜欢我为她抄经。她头发该白尽了罢,脸上都是深深沟壑般的皱纹,我多想……再见一面呀。”
枕春看着大薛氏。她不年轻了,她的父母应也老了。她的祖母……该是时日无多的耄耋老人。枕春忽想安慰她,却听见外头响起了激烈的鞭炮之声。
两人抬头朝高墙外的天空看去,只看见远处天空惊飞的乌鸦。旋即远远地,传来礼炮、锣鼓、唱礼的声响。
枕春转头朝屋子里问:“玉兰,今日是初几了?”
玉兰在屋里回道:“是五月初五了。”
枕春与大薛氏对看一眼,埋头沉默地吃起那草莓来。
草莓种得不服水土,酸涩难忍,满口难耐的艰难。枕春难以把持,眼眶发红。她抬头一看,只迎上了大薛氏泪眼婆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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