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乐端礼:“婉仪小主请说。”
“奉先养在绛河殿有些日子了。负责豢养奉先的是小豆子,小豆子年纪小胆子小,奉先却从未咬过它。”端木若眸光闪动,颔首轻轻绞弄着帕子,“莫说小豆子,便是玉兰、苏白、樱桃或青果儿,这些侍奉在绛河殿的都不曾见过奉先咬人。至于我今日来了,奉先也不过闹着玩,却不曾伤到我。缘何偏偏是安御女来了,奉先便发疯了?”她柔和温婉的眉毛,此时有些凌厉地扬起,“高太医可有看出端倪?”
高乐仰头看向端木若,有些不置可否。
“我不允许枕春姐姐出任何事情。”端木若目光坚定,看向高乐,“我不许任何人再害她。”
高乐喉结一动,埋首下去,拱手:“微臣以为有异。獒犬鼻子灵敏,或是嗅着甚么味道,便会发作起如此大的兽性。”
枕春看着二人,略是踟蹰,唤玉兰:“去将十四妹妹换下的衣裳拿给高太医看看。”
安画棠换下的那件橘色素面的交领上袄被玉兰收在了浆洗的篮子里还没过水,上头有灰扑扑的尘土与脏污的痕迹。
高乐看了一眼端木若,脸上没有半分难为情,直接拿过安画棠的衣裳,解了系带,前后内外翻查起来。
枕春坐在绣墩上头,一手撑着小案,一手摆弄着案头的一只青蛙模样的茶宠,在指尖儿翻弄。绛河殿沉默得有些怪异。
端木若与高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枕春已经有些想不起了。端木若初入宫便被大薛氏毒害险些丧命,她本便是极不信任太医的。高乐医术好人也沉默又聪明,将他推荐给端木若,也是自己做的主。
那……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枕春或许不必知道了。高乐极聪明,端木若素来内敛,若非是朝夕相对心细如尘,是很难发现这细如尘土般的端倪的。何况……是半年也想不起端木若一次的慕北易呢。这样的事情出在永宁宫,本有她的连带之责,她心中有些惶恐,更多的是羡慕。
端木若素来怯弱,到底是何时,变得如此胆大妄为,横心专意。这后宫的日日夜夜,当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枕春抿着嘴唇,眼睛看着安画棠的那件橘色的袄子在高乐的手上翻弄,不耐地轻咳一声。
“娘娘,此乃晚香玉。”高乐出声。
“什么?”枕春拨着髻边簪尾,听得有些糊涂。
高乐捧起那件上袄,奉到枕春面前:“明婕妤与端木婉仪大可闻一闻,可觉得这衣裳上有什么味道?”
枕春一手扶案,倾身伸手朝着那件衣裳拨了拨手,蹙眉半饷:“花香?”
端木若不解:“宫中女子多用香的。有香粉、香膏或薰衣的香线,也算不得稀奇。”
高乐轻轻抖弄那件衣裳,面色严肃而凝重:“自然是花香。此花叫做晚香玉,是翠叶素茎白瓣的花样,样子好似玉簪。坊间传说,此花是月宫嫦娥头上的簪饰,倾慕游天宫的少年郎,便脱簪相赠。少年接簪时一个不慎,簪饰落在了人间,便成了此花。”
枕春攒眉:“这故事与这香味有何干系?”
“所谓晚香玉,自然是夜时浓郁的香气。所说的嫦娥赠少年的花香,这样的故事,也不过是坊间勾栏里头招揽生意的故事噱头。”高乐将那衣裳叠好,“原着此花香是外头侧室之间常用的手段。”
“你是说……”枕春接过那衣裳,细细嗅了,只觉得一股淡淡香气倒没有什么特别,“这是她博得宠爱的法子?可闻起来,倒没有什么分别。”
高乐埋头回道:“晚香玉的香气,是女子交欢之气。要适时适刻男子嗅了,才觉情动难以自矜。那犬兽不是人,凡事也要由着本性来。它鼻子本便灵敏,远远闻见了以为来了雌兽,是高兴了闹起来也算不得稀奇。”
枕春抓着那衣裳的手一松,丢在一旁的地上:“……如此法子。”
端木若抽着袖间的素白梅纹绣红蕊的缎帕,轻轻掩唇,便依着枕春身边坐了。她提了一边裙侧将那上袄踢开,道:“安御女比瞧起来的更聪明。”
枕春摆首:“邀宠、复宠、固宠,人人都有法子。个个呢,都是名门闺秀、贵族淑媛。如今进了深宫,谁也不是清清静静的,哪里怪她呢。咱们不也是使过法子钻过牛角尖儿的吗?”
“姐姐。”端木若左思右想,到底是把心中疑虑说了,“我自是不愿挑拨您与她的情分。只是安御女说的话,做的事儿的缘由都也说不上纯粹。使法子邀宠各凭本事,但使香料自轻,把自己作雌兽侍上,此等钻营并非寻常人心所能及。如今歧阳宫上下一心,姐姐多留个心眼便是好的。”
枕春颔首,两分厌恶两分怜惜,淡道:“知晓了,到底姊妹相亲,我心中自然有计较了。”
安画棠的得宠,始于一个闷热甚至有些黏腻的夏夜。
天气热了便很磨人,柳安然在晗芳殿的暖阁里捧着账本,给慕北易一字一句地读解一月的掖庭收支。慕北易一壁看折子一壁听,听得倦了,在案边撑额打呵欠。
柳安然察觉了,忙不迭奉上了一盏滚热的党参鸡汤,轻轻吹了吹,举在眉上奉给慕北易吃。
慕北易面色不变,啧了一声:“这样热的汤,吃了怪腻人的。”
柳安然连忙放下汤盏,打开门窗,敛裙上了小榻后头,轻轻去摇冰釜上头的金纱薄扇。金扇推出阵阵凉意,慕北易盖上书陈,阖起眼睛小憩。
柳安然屈着膝盖,蹲在小案后头摇扇,葱白的指尖捏着漆金的柄,嘴角扬起幸福的笑。一截皎洁如霜雪的月光从晗芳殿外头的斑驳树影之间落进来,洒在慕北易轮廓深邃的脸上,可以看见他假寐时又舒展开的眉头。
柳安然想起初入宫住的汀兰阁,树影没有晗芳殿如此茂密。住在汀兰阁的时候,月光更亮更清澈。汀兰阁院子里还有一口常年盖满落英与青苔的井,井里也有月亮,天空也有月亮。如今汀兰阁已经挪给安画棠住了,不知她是否会在井里看月亮。
她柳安然现在,是晗芳殿的妃子娘娘了。
晗芳殿树影深重,四季有各色花朵,气派精美,衬得起“熙妃”这样的封号与气派。可她仍旧在一些形影单只的夜里,也会思念汀兰阁的清澈。
尤其在这样一轮朗朗明月的夜里,伴着一些若有若无的花香。淡淡的,很柔和。
煮酒轻轻撩起帘子,小声进来附耳:“小姐,汀兰阁的安御女折了几枝院子里的花儿,想献给您。”
柳安然松了松手上的扇子,思虑一番,起身轻轻道:“拿进来罢,房子窗前那张红木的小桌案前头。”
慕北易抬起半只眼睑。
柳安然便软和地笑起来:“陛下晚上要回乾曦宫……还是?”
慕北易枕着额头,看着走进来捧着一束花儿的煮酒,伸手点了点:“那是汀兰阁的几样花色,有一串儿红与紫薇。”
柳安然眼睛失落地垂下,只消一息,便扬起贤惠温柔的笑容:“陛下竟还记得,是安御女有心摘来的,陛下可还喜欢?”说着也不待慕北易答,便叫煮酒,“请安御女进来,她很有心,去取那对儿鱼式的玛瑙耳坠子赠给她。”
“你很有容人之量,宽厚且贤能。三从四德,有治家的风范。”慕北易忽道。
柳安然浮在脸上的笑意便真切了,于慕北易的性子来说,这是一句千金难卖的夸赞。何况“治家”一词,也是随便说不得的。柳安然低头笑道:“臣妾担不起这样的夸奖,但凡陛下高兴了,臣妾便高兴。”
“倘若得个皇儿,更好。”
柳安然笑容一滞。
如此安画棠便进来了,带着夏夜闷润的湿气与清新微妙的香。
柳安然的眼神在她身上只停留了一会儿,便赐她坐下,柔柔说着:“本宫得了一对儿玛瑙耳坠,红红的,你倒戴得。”
安画棠双眼含着秋水,怯怯望了望天子,又乖顺地起来给柳安然谢大礼。她此时穿着枚红色暗纹缠枝儿海棠的褶裙,脸颊的胭脂恰到好处,整个人神情婉转,春意盎然。
慕北易看着她,轻轻耸动鼻翼,蹙眉却未说话,又阖眼小憩。
煮酒见状,便捧了那对儿红鱼儿玛瑙耳坠来给安画棠看。
安画棠一看便是爱不释手,还未站直的身子又拜下去:“熙妃娘娘厚爱,嫔妾惶恐。只想着嫔妾这样的身份,哪里配戴得这样的宝物。”说着轻轻捋起耳边儿碎发,“是嫔妾的耳垂肉儿小,怕没那个福气呢。”那隐隐约约的碎发之下,露出几道淤红的痕迹。
“这是……”柳安然凝神,“怎的受伤了?”
安画棠看着慕北易静默的睡眼,眼神乖巧地落回自己的手上,望着手腕儿处的几条擦伤,淡道:“无……无事。”便举手以帕子按了按眼角,低声回道,“不过今日去绛河殿给嫡姐姐请安,姐姐养了只狗儿……很是宠爱。”说着声音大了点,“不过无妨,已请了太医看过。太医说敷药静养几日……或不会留疤的。”
柳安然点点头:“你自己注意着。”眉头却蹙起来,“你嫡姐姐素来是谨慎小心的,如何养了咬人的犬兽在宫里,若往后再伤人要怎么好。”
安画棠摇摇头,声音带着些祈求:“熙妃娘娘如今摄理后宫,自然是将诸人的生命安危放在心头的。只是嫡姐姐她喜欢那狗儿也是她的心思,何况……嫔妾也没有生命之虞,求熙妃娘娘不要发落那狗儿。”
柳安然听着“摄理后宫”几个字,又想着慕北易赞她有“风范”,心里便有些焦虑起来,攥着帕子轻咳:“到底是会害人性命的。这样伤人的猛兽,当寻个秋后传杖。枕春……明婕妤她恐怕心里难受,寻个时日与她好好说说,也就好了。”
“奉先?”慕北易枕在案侧的贵妃榻上,掀开一只眼睛,懒怠问道。
“陛下?”柳安然不明就里,敛裙起身,“您要看……看书吗?”
安画棠不知慕北易是知道那獒犬的,一时有些慌神,强打精神回道:“是,陛下。正是绛河殿养的那只叫奉先的獒犬。”
慕北易撑身起来,整理了一下绣龙行雨的衣摆,饮了一口案上的茶润喉:“朕见过的,倒不咬人。”
安画棠脸颊一烫,低头:“陛下有龙威,犬兽哪里敢近身的。嫔妾是个小女子,没有陛下的胆色,岂能比的呢。”
柳安然想了想,便不说了。
慕北易睨了安画棠一息,却对柳安然道:“西域的獒子中原少见,可以配马射猎的,很稀奇。大多是因为节气不同的原因,很难养活。明婕妤费劲儿养活一只,打死了可惜。指两个驯兽师去调教调教,往后管好便是了。”
柳安然连忙侍奉慕北易起来,一味应着慕北易说的话:“自然是的。凡武之兴,教化为先。陛下是位仁君,既有威道又行仁道。”眼中的爱慕诚挚热烈。
“安御女。”慕北易又唤。
安画棠心神慌忙,从凳子上屁股一歪,险些滑在地上:“陛下……”
慕北易还倦着,懒得与她说话,伸出修长的双指,做小人走路的模样。
“陛下?”安画棠痴愣愣看着。
柳安然眉头轻轻挑起,转瞬便被贤德恭顺的笑容替代,唤道:“恭喜安御女,你愣着做甚么,还不出去侍奉陛下的辇驾?”说着自然地抖开屏风上挂着的一件轻薄的鹤氅,拢在慕北易的身上,恰到好处半丝不错地屈膝:“恭送陛下。”
慕北易握了握柳安然的手:“熙妃,最懂事不过了。”
柳安然脸颊一红,眼中情意缠绵,嘱咐安画棠:“好好侍奉陛下。”那双含着蜜意的眼睛,目送安画棠与慕北易出去了。
夜里风凉,柳安然迟迟望着门外,直到宫灯的光亮照亮了汀兰阁的方向。
煮酒心疼,请柳安然进屋,宽慰道:“夜里冷,小姐不要伤了身子。安御女是个知恩图报的,小主抬举她,她自会念得您的好儿。其实奴婢以为……小姐也不必放陛下走的。其他的嫔御撒撒娇闹闹性子,陛下大多是会依的。”
柳安然垂眸道:“陛下喜欢就好,我没有那么多性子使。怪我这个不争气的肚子得不了身孕,始终不得动静。父亲不断书信催促,我们柳家正在紧要的关头,太需要子嗣了……太迫切了。”说着轻轻叹息,“安画棠若不来,陛下也念不起我的宽厚好处。这是我选择的这条路,往后的日日夜夜里,这些都是必经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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