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春见得此景更是万般惊讶。
她素知扶风郡主跋扈,偏偏喜欢她这样直莽的性子,故而从不曾算计她或忌惮她。
如今听得扶风郡主如此剖白,哪里知道这些缘由。
便听扶风郡主又说:“皇帝表哥的心里……早已忌惮温家了。如今我父族失势,若是我蠢蠢的乖乖的,温家的荣华富贵还能绵长。倘若我是个冰雪聪明的,表哥更不会放心。”她戚戚然叹了一口气,“倒是感谢老天不曾赐我一颗七窍玲珑的心与温婉端丽的性子。”
那贴身宫女替她难过,轻轻抚着她的背:“郡主莫落泪了,瞧着让人心疼。”
扶风郡主抹了抹眼泪,脸上却是黯然,摇头叹道:“我这一生,怕只能做个刁蛮的妒妃了!”
“她竟能是个扮猪吃虎的女子……”枕春捻着耳垂的珍珠低声叹道。一时想起来,也觉应该。她扶风郡主入宫风光无限,待慕北易真心不二。可倘若当年进宫时的跋扈得意与蠢直是十分真性情,如今被推入水、被做枪使、被几番陷害,甚至连嫡亲的姑母也被毒害致死。她扶风郡主便是再单纯直爽,现下又能剩下几分?
庄懿皇太后生前选过许多人。万千温柔却刚入宫便死在孕中的杨昭仪、娇艳活泼却早产而亡的恣妃墨氏、倾国倾城又绝顶聪明却吊了脖子的宓妃施氏。
个个美貌、个个聪明、个个不得善终。
唯独扶风郡主好好的。焉知不是因为她这一份儿人人都能看见的愚蠢与刁蛮。
枕春知道这一份儿剖白不是随意能听,悄悄裹了衣裳要走。头上朱翠,勾走一片落英。
“谁在那处!”扶风郡主迅速抹了眼角泪痕,几乎是瞬息之间挑起英气的眉尾,露出一股子得理不饶人的蛮横样子。
“荣妃娘娘。”枕春兜手埋头地走了出去,向扶风郡主行了礼。
扶风郡主咬牙看她,看着枕春容色淡然的脸颊,踱步上前:“你听见了?”
“臣妾……”枕春眸子略转,“听见了。”
“你这混账……”扶风郡主立时举起了手掌。
枕春脸颊一扬,直视着扶风郡主的眼睛。
“……”扶风郡主轻咬嘴唇,恨恨放下了手,“就数你们安氏最会作怪!平日里没得都向柳氏献殷勤,今日还做这听墙角的勾当!”
“是臣妾唐突了荣妃娘娘。”枕春心说,是你要说不是我偏要听。便乖顺埋下头去,“娘娘恕罪。”
扶风郡主或因为怒与疑,胸口微微上下起伏,宛若含丹的双唇紧抿,沉默了一瞬。“走。”她转山唤了一声宫娥,照样不似寻常妃嫔一般抚着宫女走路。而是高高傲傲地扬起脸颊,直着脖颈,风风火火的自径走了。
枕春揉了揉膝盖,慢慢站起身来,轻轻叹了一句儿:“倒是都不容易的。”
扶风郡主在晗芳殿轰轰烈烈闹了这一遭,让人告到了慕北易的面前。慕北易忙于政事倒没得空搭理,只抽时间赏了柳安然一柄如意。
这便已是打扶风郡主的脸了。若是放在庄懿皇太后在世的时候,慕北易绝不会处理得如此冷漠。众人都看出来扶风郡主今时当真不同往日了,不禁暗自窃喜嘲笑她来。
扶风郡主半点不肯服输,仍旧处处在人前使她的刁蛮性子。
性子蛮横的除了扶风郡主,枕春还发现了一位,那便是绛河殿的首席汪侍卫——奉先。
奉先吃得太多了,枕春有些苦恼。按理说狗儿是喂不饱的,不应该拘着拦着。当奉先一扑腾起来直接一爪子按在了樱桃的胸脯上呗儿弹,枕春才意识到,这只狗儿恐怕长得有些太快了。她叫来了福全问话,福全说,獒子本来就是这样的。
枕春只得坐在殿前的八重黑龙下撑着下颚,望着在院子里撒欢儿的奉先发愁。
倒不是怕吃穷了,怕得是吃得太大太壮,往后性子发起来伤了人怎么好。倘若打个笼子栓起来,也怪可怜的。唯独小喜子劝着:“这宫里的人都拘着性子过的,难得有只狗儿,索性敞亮着性子养罢。”
枕春剥着果仁吃了两嘴,点点头:“成,晚上给奉先加个腿子。”
奉先听见“腿子”两字便转过头来,十成十的懂了,将玩着的绣鞠一放,甩着尾巴来往枕春膝上扑。
枕春拿起小案上一把象牙齿镶玛瑙珠子的梳篦,给奉先顺了顺毛。奉先觉得舒服,乖乖趴在了枕春的脚边,哼哧哼哧地甩甩头。
刚便安静得没得两息,奉先腾地一下立了起来,嘴里口涎四溢。
枕春吓了一大跳,梳篦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惊呼:“这是怎么了?”
奉先撒爪子便往殿外跑。
——“姐姐,不知你用过午膳未曾,若是得空且来尝尝我亲手做的……”端木若挎着一只红木雕八仙的精致食盒,挽着翠绿的一截披帛,笑盈盈地从殿外进来。她一壁说,一壁抬头,却让那奉先一个腾空飞扑撞掉了手里的食盒,凌空飞出两个香气四溢的,“肘子……”
奉先四肢抵在地上略一使力,跃在空中如练般一个弧形打挺,满是口水与獠牙的嘴大大长开,分毫不差地将两个肘子衔入口中。待落地时,便夹尾低头,一溜烟儿躲进了树丛里。
“姐姐?”端木若挎着食盒,看着盒中空空如也的盘子,一脸震惊。
枕春又羞又气,抓着一截地上的软树枝,便要去打那奉先:“这……这蠢狗儿好的不学,尽学这些强取豪夺的本事!看我不打烂它的屁股!”
“嗷呜~”草丛里传出委委屈屈的叫声。
“噗——”端木若见得此景,帕子捂住嘴巴,憋不住笑了出来,“姐姐与这小东西置什么气,不过是两个肘子罢了。”
“小东西?”枕春将软树枝打在石案上啪啪作响,气得不住跺脚,“见过如此蠢笨巨大的小东西?!”
端木若好言好语地劝慰道:“姐姐莫气了,好在呢我还做了一碟子酥肉条儿,放在食盒里层的。”
“嗷呜?”草丛里冒出两个绒绒的耳朵。
“畜生!”枕春气得将树枝儿一投,提裙便要去抓。
便听见外头有宫娥唱礼,苏白前来禀报:“安御女求见。”
枕春眉头轻轻一弯。安画棠最近来得很勤了。按理说她们嫡庶姊妹之间,走得亲近点是好事儿的。可柳安然似乎与自个儿疏远了些,而歧阳宫的同气连枝,众人是有目共睹的。枕春脑子里略过了过,已然有些数,手上却已在整理裙摆,道:“请进来坐罢。”
安画棠随着苏白的有请,乖乖顺顺地进来了。
她穿着一件儿素净规矩的浅粉色褶裙,上身是一件素面浅橘色的交领袄子。虽说是素面,可那橘色上袄的衣料却是十分体面光滑的水缎,不易起褶皱又极有光色,看起来干净柔和。
“妹妹。”枕春向她招手,“过来坐。”
安画棠见端木若在,嘴角微笑的弧度不改,依次问礼:“见过嫡姐姐,端木婉仪。”
端木若对她颔首。
安画棠却不坐,双手交叠趋近了两步:“今日是想来与嫡姐姐多亲近亲近,想来不巧,姐姐此处正在待客。故此便也不缠着嫡姐姐这儿叨扰,见得姐姐安好心中便觉得暖了。”说着颇是感怀,“时觉寂寥,见了嫡姐姐便如回了汀兰阁,画棠最是开心了。”
“嗷——”草丛里传出一个低低的吼声。
安画棠觉得不对,侧头看了看,却只见得一片郁郁葱葱的月季。她按下心中疑惑,转过头来,笑着继道:“画棠想要与嫡姐姐多亲近,还望嫡姐姐不要嫌弃我叨扰,能容我常常来看姐姐。”
那话音还未落下,便听见月季草丛中一声猛兽的咆哮,一个腥红的影子突然腾出身来,疯也似地往前窜去。容不得安画棠细看,只见得奉先三两步便将她的肩膀一扑。
安画棠凄厉地一声尖叫。
枕春登时瞪大了眼睛,怒拍着石案吼道:“奉先!”
只见安画棠婀娜的身子被奉先一扑便不稳滑到在地,奉先浑身蓬松的腥红毛发开张,冲着安画棠的手腕儿便啃去。它待听得枕春一声呼唤,哼哧一声,看了枕春一眼,回头嗷呜咬了下去。
“啾啾——”小豆子从耳房跑了出来,捏着个竹勺子吹响两声。
奉先听着浑身一抖,爪子怒拍了两下,撕扯下一缕安画棠的长发。它尾巴甩了甩,才将嘴巴松开,灰溜溜地回了枕春身边。
“十四妹妹!”枕春心中狂跳,又是愧疚又是害怕。她一时想不了那么许多,连忙上去看安画棠。
安画棠被扑在地上衣衫凌乱,发髻也被撕扯散开,只见她橘色素面的袄袖里面雪白的手腕上一排犬兽的牙齿印记,两个淤红的血痕正在缓缓透出血来。
“别……别过来!”安画棠已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发懵,任由枕春将她搀扶起来,脸颊滑落泪水。
枕春拨开她的衣袖细细看那伤口,见着是皮肉擦伤,心中松了一口气,这才怒起来:“该死的畜生发这疯做甚!小豆子,快将奉先锁去后院儿里,给我狠狠地打!”
安画棠听得枕春的怒声,转过神来,看着手上的伤口眼泪落得更狠:“姐姐莫要使气。那狗儿是姐姐的爱犬,我人微言轻……咬上两口又有什么要紧……”
枕春听得更是恼,急道:“说这样的话做甚么!小豆子还不快去!”
端木若在一旁瞧着,眼神里露出两分莫名的神色,敛裙上前劝道:“好了好了。畜生自然要长记性的,由得小豆子跟珍兽房去调教。眼下快快叫太医来,我瞧着是在地上的擦伤,包扎起来便好。倘若是狗儿咬的血迹,那便要让太医快快上药的。”
“……是……”枕春回过神来,将安画棠往殿里扶去,又叫苏白请了高乐来看。
高乐倒是来得及时,诊看一番后并无大碍,又给安画棠开了安神镇定的两副药,有模有样地包扎了一番。
枕春想着,手上疼痛事小,被狗儿扑倒只怕是吓得不轻。何况平日里奉先便是顽皮得很,因喜欢豢着怕它失了獒犬的本性便没有严加管教或用笼子拘束。偏偏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岂不是自个儿的错处。便是拉着安画棠的手,忙不迭地叫玉兰与苏白上吃的喝的,开口宽慰道:“此事说了也是我的不是,教你来看我,还受这样大的罪过。”
安画棠此时换了衣裳收拾了头发,脸上却还是惨白,眼眶红红的不看枕春,撇过头道:“姐姐不要自责,倒不是什么要紧的。”
枕春拍了拍她的手,对苏白道:“往后安御女过来说话,一律将奉先锁住不许出来。再将方才高太医的药方配了药材给安御女带着。”想想又道,“去库房的箱底里拿那对儿产红线的昆仑血玉绞丝镯。”
安画棠眉心一动。那对绞丝镯她是知道的,是夫人涂氏从阳陵侯府嫁过来的时候戴在手上的,据说带了几十年。那镯子样式精巧成色又绝美,堪称价值连城的宝物,她娘做姨娘这么些年,是眼红过的。她如今与安枕春同样做人的妾室,凭什么也要听她嫡女的安抚赏赐。心中便有了不爽快,怎么都是不肯要的,却说:“姐姐不必这么将息,手上包了纱布,哪里还要带镯子的。姐姐倘若真的心疼画棠,便差个宫娥送我几步,我也回去歇息着便好。”说着以袖口按了按眼角,“这一样样的,当真都不必了。”
枕春看她憔悴,自然允了,就叫苏白去送她。又差玉兰包了好些吃食与珍贵的愈痕香膏、香粉与药材,亲自在门口送了几步才回来。
端木若伴着枕春进殿,见高乐正在收拾药箱要走,忽道:“高太医,安御女的手……不会留疤痕罢?”
高乐眼观鼻鼻观心:“好好将息,自然不会。”
端木若颔首,却看着高乐的衣领,怔忪了一息。
枕春捉到了一丝神色,皱眉低下头来,低声道:“高太医辛苦了,本宫不送。”
“且……且慢。”端木若又出声。
枕春心口有些慌,避开他二人的眼神,坐了一旁的绣墩上,抓着案上的一只满水的茶盏,糊里糊涂呷了一口,“端木妹妹?”
“我觉得不对。”端木若骤然出声,“高太医留步。”
枕春抬起一个询问的神色。
,精彩!
(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