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达琳扫了一眼时间,已经很晚了。
但她还没有休息的打算,史达琳关上了灯,只剩下电脑屏幕开着。
窗口中显示的是加西亚刚刚从匡提科发来的监控录像。
录像中的背影属于汉尼拔·莱克特,屏幕中没有嘉莉。他背对着摄像头,留给史达琳的是个宽阔的背影。
与莱克特医生交谈的并不是和他一样衣冠楚楚的观众,是约瑟夫·格林。
这份录像无疑确认了史达琳的推测。
汉尼拔·莱克特接触到昔日的病人,录像没有声音,自然也无从得知他对自杀身亡的凶手诉说了什么。但恶魔如此善于掌控人心,逼疯一个在悬崖徘徊的人,对他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于是约瑟夫·格林死了,于是史达琳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史达琳几乎能想象得出恶魔的模样,当吊灯坠毁时,当“幽灵”自杀时,血腥的新闻标题与内容不过是换来莱克特医生满意的神情。他会将当日的报纸分享给嘉莉看,彼此交换些俏皮话,然后针对其中阴谋与部署展开一番讨论——嘉莉喜欢剖析人性,在巴尔的摩时总爱抓着一两个细节滔滔不绝。在莱克特医生面前她也是如此吗?还是说,更为温顺无害,更愿意去当个倾听者,聆听爱人的阐述与思想呢。
汉尼拔在阻止她,阻止她们。
她收回搁置在电脑屏幕上的目光,下意识地朝着桌边的纸杯伸出手。
纸杯中还残留着香草茶的味道,却早就空空如也,这让史达琳意识到她已经在原地坐了很久。
放下纸杯,她舒了口气,接着便看到床头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有人打电话给她。
一开始史达琳还以为是她的室友阿黛莉亚,或者是还在匡提科加班的加西亚,但陌生的电话号码让她的预想落了空。
是个座机,当地号码。
看到那串数字时史达琳本能地警惕起来。
她按下接听键,拿起手机,短暂的几秒沉默后,电话那头响起熟悉的声音。
“日安,克拉丽丝。很久不曾见面,希望你没有忘记我的声音。”
在意识到这是谁时,史达琳陡然意识到她的心情非常平静。好像这通电话来得理所当然,好像这是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的剧本。
“日安,嘉莉。”于是她开口,“我当然不会忘记你。”
“我想和见见面。”嘉莉直接了当地说。
“你我早就应该单独聊聊。”
电话里的嘉莉·怀特笑出声来。
“我的荣幸,克拉丽丝。但你说得对,假设当时咱们能坐下来将各自掌握的事情告诉对方,事情会变得简单很多。不过现在为时不晚,你不介意把房间号报给我吧?”
“我以为在公共场合见面,会更为谨慎。”
“哦我可不在乎行踪是否暴露,要是想,尽管来抓我,如果你们能。”
史达琳勾了勾嘴角。
“306,嘉莉。”她如实地报出了房间号,“给我点收拾屋子的时间。”
挂断电话时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把空了的纸杯扔进垃圾桶,关掉笔记本电脑,将椅子推回原位。史达琳还趁着这功夫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幸而她这几天休息的不错,气色还算说得过去。
轮到嘉莉来拜访她了。
史达琳突然很想笑。她禁不住想起高中时的事情,那时的她和一位朋友关系不错,那个姑娘脾气开朗又有点儿蛮不讲理。与父母发起争吵后,竟然在深夜摔门跑到教会之家找她过夜。
只是敲响房门的魔女仍然是高中生的外表,而她早就已经过了那个年纪。
总算是看到嘉莉·怀特换下病服的模样。
她站在门外,身着明紫的羊毛连衣裙,脚踩黑色的高跟鞋。天气很冷,一层裙子并不足以抵挡低温,她的脸颊被冷风吹得泛红,金色的长发高高扎起,显得年轻又无畏。
看到自己时她的双眼亮了亮。
“好冷啊!”她跺了跺脚,“我都快忘记外面是冬季啦。”
“不要告诉我连出门要穿的衣服,他都会为你选好,嘉莉。”
嘉莉眨了眨眼:“你还真说对了,克拉丽丝。”
尽管谁也没提“他”的名字,可并不妨碍女孩子之间的沟通交流。她侧了侧头:“不请我进去吗?”
直到此时,史达琳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她打开灯,请嘉莉进门。
这是史达琳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直面嘉莉·怀特。
没有监听器,没有警示的黄线,也没有隔绝一切的铁栅栏。史达琳是自由的,嘉莉也是。
穿着连衣裙的少女如同史达琳想象般靓丽,倘若是白日,一路走来她肯定会收获不少爱慕与惊艳的目光——眼前的嘉莉真实又近在咫尺,史达琳早就期待今日的到来,然而真的实现了,她却又觉得没什么值得激动的。
嘉莉径直坐到了床边:“还在为剧院的幽灵而忙碌?”
她的语气慵懒,眼角飞着淡淡春|意,史达琳很难不去思考在出门之前,她的恶魔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怎样的印记。
“已经有了结果,”史达琳也坐到了床边,“明日我与斯潘塞便会回到匡提科。”
“啊,斯潘塞·瑞德。”嘉莉的声线跳跃着,“他就住在隔壁吧。”
“事实上,是对面的房间。”
“那我敲响你的房门,他很有可能听得见。”
“这时他应该已经休息。”
嘉莉笑出声。
她前倾身体,凑近史达琳,一副我有悄悄话对你说的架势:“只有你和他负责这个案子,这不是个好机会吗?你喜欢他,克拉丽丝,从一开始我就察觉到了。”
“你与你的情人足够我头疼一阵子。”
“我和汉尼拔如何,可不会妨碍到你的私人生活。”
“我不会把任何人牵扯到这盘死棋里,嘉莉。”
身旁的少女不再开口。
沉默在她们之间蔓延开来,但并不尴尬。史达琳静静地看着嘉莉,与巴尔的摩时的状态不一样,她化了妆,面容白皙却不再是苍白,合适的唇彩映衬着她看起来极其富有生机。
这与史达琳梦中手持人头的形象也不一样。
面前的嘉莉·怀特,不再是象征,不再是幻影,她真真切切地活着。
“死棋。”嘉莉重复了一遍史达琳的用词,“是你的死棋,还是我死棋?”
“或许这是一盘你我共同的残局。”
她垂着的眼眸颤了颤。
“不牵扯任何人,特别是瑞德博士,对吗?”嘉莉说道,“他在你眼里正直又温柔,是个天使。而你却亲手放走了汉尼拔·莱克特,眼睁睁地放任恶魔带走了理应缉拿归案的连环杀人犯。甚至是现在,恶魔杀了人,你成为了他的帮手,被拖进了这摊浑水里。你不能让他接触到这样的你,这样的事态……可是克拉丽丝,小天才不会介意的,他在等你敞开心扉,等你给他一个帮助你的机会。”
“我知道。”史达琳深深地吸了口气,“正因如此,我才——”
“——才选择隐瞒,选择将他排斥在外。女孩子都是自私的呀,克拉丽丝。”嘉莉感叹一声。
“想把美丽的一面展露给喜欢的人,想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他,占有他,爱他。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筹谋过什么,奉献了什么。你的所作所为其实与他本身并无关联,因为爱是独立且私人的事情,往往是燃烧自身的灵魂而与旁人无关。比如说,在悄然之间你已然做出了最无情也最无私的决定,可他什么都不知道。性别的差异导致了理解上的鸿沟,他觉得你琢磨不透,又觉得足以支撑你的灵魂,可实际上,他做不了任何事。”
史达琳摇了摇头:“我不曾拥有过像你对汉尼拔的那般感情。”
嘉莉:“都是一样的,克拉丽丝。”
恍然间史达琳明白了什么。
“这盘死棋里,汉尼拔依然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她慢慢地开口,“你想如何处理他?”
“真巧,汉尼拔刚刚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那么你的答案呢?”
“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很好。”
“七年前的你可不是为了现在的生活而转身离开。”
嘉莉夸张地皱了皱鼻子:“否则,你觉得我会如何处理他?杀死汉尼拔,就像是杀死我的母亲那样?然后一切又会回归原点,我爱的人不复存在,我的存在没有了意义,再去寻找新的目标,可谁还能容纳我的一切,我的*与灵魂?到时候我可是会来烦恼你的。”
说着她自己笑出声,仰倒在床上。
“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是汉尼拔害了我。但除了他,不会有人对我张开怀抱。凡人无法约束我,我的母亲便是例子。”
“可他并没有给你想要的平静。”
“我还不够平静吗,克拉丽丝?”她反问,“我依然想杀了他,是的。可我从他那里学会了思索,学会了独立,学会了……活着。如今你所看到的嘉莉·怀特完全出自他的手笔,你为其惋惜哀叹的缺憾是他力不能及的地方,只是,还有谁能比他做得更好?”
不,你根本不够平静,也不曾平静过。
史达琳很想说,她仅仅不想嘉莉继续接受这无尽的折磨。
但这毫无意义。史达琳不觉得她有资格置喙嘉莉——不论动机,汉尼拔·莱克特的的确确为她付出过心血,而那时的她也不过高中毕业、正在为未来头疼呢。
“你依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史达琳将话题扯回远点。
嘉莉露出诡计被识破的表情。
“先不提他,还是聊聊你我之间的小秘密吧。”她一个翻身,侧卧在床上,活像个要和闺蜜彻夜长谈的女高中生,“对你剧院幽灵这件事,我很抱歉,克拉丽丝。你帮我是一回事,局面搞得如此难看又是另外一回事。”
“早在他带你离开时我便考虑过这个结果。”
“你不难过就好,其实他是汉尼拔送给你我的恶魔。”
你我?史达琳不明白嘉莉的意思。
“我一直在揣度恶魔的动机,这点从未变过。模仿犯也好,绿河杀手也好,都是你和我共同努力下的结果。其实还得算上迈克尔·麦尔斯,尽管那时咱们已经失去了联系。而汉尼拔重新为你我之间建立了联系,一个你负责调查,我负责旁观的案件,这多好呀。”
“但剧院幽灵不是恶魔。”
“他也是一头黑羊,山羊。”
史达琳抬起眼。
嘉莉同样也在看着她,碧蓝瞳孔里闪着史达琳熟稔不已的锐利。
“举起屠刀,却深知罪过。他是我的同类啊,克拉丽丝,也是你又一次错失的羊羔。汉尼拔并不知道咱们的秘密,不知道黑羊的存在,却能轻易推测到我的想法。”
“推测到你的想法,你对他选择隐瞒。”
“有问题?”
“过去的你绝对不会这么做。”
魔女宁可选择与她敞开心怀,也不肯将内心所想告之枕边的爱人。史达琳觉得这既嘲讽又意义非凡。
躺在床铺上的嘉莉·怀特,姿态随意,漫不经心。早在巴尔的摩时她就这副模样,换了身衣服,涂上精致的妆容,可她还是那个她。
而恶魔却不惜冒着风险找上门来,坐在史达琳陈旧的车厢内,声称无法掌握嘉莉的想法。
怎么会呢?连莱克特医生,她的创造者都不再了解她,还有谁能?
史达琳想过缘由,构架过可能,然而完全不曾料到,真正的答案如此简单又流于表面,以至于思维缜密又复杂的人忽略了这点。
“嘘……”
就像是察觉到了史达琳心中所想,嘉莉伸出食指,横在嘴前。
“别说出口,凡人的话语带有魔力,恶魔会听见的。”
当年教会之家的修女也说过类似的话,人类的话语带有魔法。史达琳不太信教却觉得这很有道理,嘉莉的世界混沌又充斥着本能。一旦她的伎俩经过了理智,或许就不会那么自然了。
“你别弄乱我的床铺,我就不说。”史达琳笑着说。
“反正你明天就要走了。”
“但我今晚还要睡。”
“真小气。”
嘉莉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她拽了拽自己的裙摆,漂亮的羊毛布料落入眼帘。
史达琳略略收起笑容:“你有很多裙子。”
嘉莉:“当然。”
史达琳:“是他喜欢,还是你喜欢?”
这问住了嘉莉。她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而后思索地痕迹爬上面容:“我的母亲禁止我接触任何富有性别色彩的物品,包括衣物。她觉得漂亮的衣衫和短裙会招来恶魔的觊觎,当然,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妈妈有多明智。”
她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汉尼拔的确喜欢优雅得体的淑女,他的审美一向很古典。但要我自己选,或许我也会选择漂亮的长裙,而不是你偏爱的职业装。”
“职业装很好。”
“我可没说不好,但是对你的身板和脸蛋来说,太暴殄天物了。”
好像她们真的只是凑在一起聊家常的好朋友一样。史达琳早就设想过这样的情景,谁也不会咄咄逼人,也没有永无至今的进攻与试探。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却让史达琳觉得她距离嘉莉的灵魂如此之近,这才之前从未有过。
“所以,”她向后一仰,双手撑着床铺,“对裙子的偏好,究竟来自于谁?”
“我……不知道,克拉丽丝。”
嘉莉的脸上浮现出极其少见的迷茫。
在巴尔的摩可看不到这样的她,铁栅栏保护了嘉莉也隔绝了她的内心。没了那层外壳,属于少女的、本质的那一面才暴露出来。
“汉尼拔给了我很多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抛弃了那些记忆,可有一部分已经粘连在了我灵魂里。”
少女低下头,她的手心在裙角处反复摩挲着。
“我不知道哪些是我的,哪些不是我的。”
“他给了你什么?”
“他的过去。”
史达琳明白了她此番到访的理由。
嘉莉抛给她无数谜题,史达琳一个一个地解开,就差花瓶里装着的,到底是什么花朵了。
“我不认为去探究汉尼拔·莱克特的历史是件好事。”
“你怕他恼怒?”
“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天使亲自去就不会,”嘉莉好像早有预料,“我不提出这件事,威尔早晚也会想到这层。”
所以她希望自己能代为走一遭,去亲自调查。史达琳突然觉得这很荒谬,他们都在寻觅未来,而嘉莉却猛得掉头直奔过去。
过去吗,面前的嘉莉不曾改变过,又极其陌生。
“嘉莉。”她清了清嗓子,“你还记得麦尔斯林场的那一夜吗?”
“你是说,bau小组出动的那一夜。”
“我被注射了lsd,击杀迈克尔·麦尔斯之前我看见了你。”她艰难地开口,“那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的你?”
魔女回以灿烂的笑容。
她摸了摸自己的金发,眼梢带着得意又神秘的色彩。
“事实如何,很重要吗,克拉丽丝?”
她反问道。
“你问出口,就证明你在意答案。而当你在意时,你的心底就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