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搀扶着三九走过来，她搂住大明，用胳膊肘抹掉儿子脸上的泪水，然后，用她前臂的袖子紧紧堵住他正在痛哭的嘴和鼻子，不许他再哭，大明搂着娘，停住了哭声。
三九向张主任表达自己想看看需要签字的那张纸，张主任明白她的意思，把她的病情对三九陈述了一遍。
三九听了以后没有像儿子和大头那样激烈的反应，她久久的扬着头，凝望着楼道里低矮的天花板，眼泪从她翘起的下巴上连串滑落，滴到她的脚尖打湿鞋面，她不张嘴，也不眨眼睛，整个人凝固静止着像个雕像，只有簌簌流淌的眼泪如溪如泉。
三九和张主任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然后她用自己的脚尖在楼道的地板上一笔一划的写下“同意”两个无形的大字。
张主任把纸交给大明:
“你娘同意手术方案，你来签字办个手续明天一早就给你娘做手术”
三九伸出胳膊挡住张主任，她低下头从张主任手里把钢笔用嘴叼住，张主任读懂了三九的意思，他知道这是三九不信任自己，她担心手术发生意外，即便是自己死在手术台上当娘的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因为签字而内疚。
张主任把那张纸贴在三九对面的墙上，俩护士扶着三九，在一群人的见证下，这个失去双手的女人，用嘴叼着钢笔在自己的手术方案上庄重的写下三个大大的汉字——“冯三九”。
唐院长和张主任两位老战友握手告别，这辆破破烂烂的救护车发出完成使命以后更为轻快洪亮的轰鸣，大头和齐会计从大清早就一直挂在嗓子眼的心脏到这个时候总算可以放到肚子里了，对着张主任一顿抱拳施礼千恩万谢之后跟着刘护士钻进了救护车。
救护车从省医院缓缓驶出，渐渐的，消失在路灯昏黄的城市街头。
滏阳河水面的两边已经结冰，只剩下中间很窄的一条河水泛起粼粼波纹，垂在河水里的柳枝被河冻成的冰包裹着固定在冰面上，这些被冻结的柳条就成了天然的琴弦，这无数条长短不一高矮不齐粗细也不同的琴弦把整条滏阳河变成一把望不到边的巨大“柳琴”，这把琴躺在广阔的土地上，宽宽窄窄弯弯曲曲。
北风吹过，无数的琴弦颤抖，没有冻住的柳枝飞舞起来，拍打着冰面上颤抖的琴弦让它变幻出不同声音。
嗡嗡嗡
呜呜呜
一河风鸣，两岸颤音，这悲凉低沉声音如泣如诉，长歌当哭。
三儿坐在滏阳河边，坐在那片火场的废墟上，凝望着即将冰封的滏阳河水，想爹，想娘，想起滏阳河畔所有的故事
曾经，跟着爹在滏阳河钓鱼
曾经，娘带他在河边洗澡
曾经，自己偷偷的下河凫水，被娘好一顿打
在脚下这块河滩
闻惯了爹身上的辣椒呛味儿
在眼前这段河边
看娘在用棒槌捶打爹的衣裳
每当红红的辣椒堆满河滩
爹就燃起红红的火焰
红红的柴火映红爹的笑脸
爹的笑脸染红三户营人的生活
而今，那些美丽的红色绿色和五颜六色
都被脚下这片冰冷的黑灰所覆盖
只剩下，黑色的苦涩
三儿在大头家住一个多月了，除了吃饭睡觉他就是坐在这片火场的废墟上发呆，坐在这片黑色的废墟上，虽然还是看不到爹娘和两个哥哥，可是，只有坐在这里，面对这一弯不变的河流，他的心里就能找回所有丢失的快乐。
这一个多月，大头总不在家，有时回来两天也是慌慌忙忙的跑这跑那，三儿每次问他娘的病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回来？他总说:“快好了，过几天就回来”
眼看着快要过年了，三儿一天一天盼望着娘和哥哥早点回家，可他不知道大头村长一次次对他说的“过几天”到底是过几天。
糖瓜祭灶二十三，媳妇不来把门关。
今天是农历年关的小年。
大头从南行的火车上走下来，后面跟着大明和二明搀扶着三九。
四个人刚刚挤出冯村站的出站口就被两个穿着白色公安制服戴着大盖帽的人拦:
“你是三户营村的村长齐瑞增吗？”
“对对，我是大头，呃，齐瑞增”
“我们是县公安局的，我们接到群众举报”
一个公安刚刚说了半截，另一个公安突然把他一拉，自己接着说起来:
“我们接到群众报告，说是你们从省里看病回来要回三户营，领导命令，领导派我们来接你们回家”
大头和三九几个都懵了，怎么一个小老百姓出个医院还用公安局迎接？以前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怎么想都觉得这事儿奇怪，可是人家把村名人名都报的一清二楚肯定不是认错人了，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上了人家开来的吉普车。
吉普车在三户营西口的滏阳河堤上停下来，先前在火车站说了半截话的那个公安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白纸对着大头开念:
接到群众举报，齐增瑞涉嫌盗卖三户营村集体耕驴一头，驴车一架，被依法逮捕
请与本案无关人员立即下车，自己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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