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至府上,一派张灯结彩,往来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往常清素的亓府焕然一新,朱门喜筵,以求良缘富顺,花开百年。
“恭喜亓大人,贺喜亓大人!”
“令千金乃是京安第一美人,如今能和二皇子花开并蒂,当真是良缘无双,恭喜恭喜!”
“多谢,请请,薄酒粗宴,还望各位大人不要嫌弃呐!”恭贺之词如潮水般涌来,亓侍郎这几日丧妻的阴晦脸色渐渐染上喜色,不由和前来贺喜的亲贵寒暄阔谈。
远远地,苏月生立在街口,紧了紧灰狐暗金大氅,明日亓玉言出嫁,今夜,自己还是不要来坏她的兴致了,踯躅片刻,竟然不由自主往街巷深处走去。
冬月冻土,夜幕初临寒风如刀割凛冽袭来,刮起灰氅如一展旌旗般猎猎飞扬,往日里华灯不熄的京安长街,玉池坊,华阳道,具是人散牖闭,哪里还有景致热闹可巧?
苏月生不知不觉的走着,黄昏梦幻般散去,取而代之的便是漆黑如洞的苍穹,她抬起头,望着那飞扬扈凌的檐角,自嘲一笑。
神医的身份被自己亲手揭开,十日之后在京尹衙门,严娇兰定然会来,但会带着充足的准备来,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不过这次,严娇兰,我要让京安之人全数知晓你的罪孽,看清楚你那颗歹毒烂疮的心,为了柳絮,为了母亲,为了那个被活埋入棺的自己!
可是,一旦事情揭开,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呢?是京尹官员的拒不受理,是惊堂之木的怒喝公正,还是,落得最后的官官相互,十四多年前的冤案人命,一朝红颜的香消玉殒,遇上当朝侯爷之女重臣之妻,这等难断的案子,公堂之上,可会有公正?
她不敢想,一滴清泪顺着莹润的脸颊无声无息滑落,结果会是百种,但唯一肯定的是,那时候,自己苏月生的身份也会被揭穿,到时候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有关的人都会暴露于明光之下,严娇兰定然不会放过她,之后,是无尽的杀戮,你死我活,或者不死不活。
韩依,我终究是太急了吗?我不想再用自己这种卑劣的心思去害人,这样,和我所恨的人有什么区别,我好累,真的好累,不是身子上的千疮百孔,而是我终于明白,这天下世道,不属于我这样的人。
脚步终于停下,苏月生无力地倚靠在白墙上,叹出悠长的一口气,宛如极寒之巅呈现的那抹苍凉,如今在她身上生根发芽。
一弧月下,一道长长消瘦人影。
良久,她道,“出来吧。”
“你这样跟着我,有什么用?”
身后,一人白衣胜雪,乌发玉冠,如雪缎一般白的狐裘披在他身上,月色清辉下,他恍若九重之巅降临的仙子,有着不染纤尘的纯净。如琉璃光润的眼眸中,是他二十年未有过的第一丝忧愁。
“没想到南宫大人竟和墨儿一般好兴致,这等肃杀风霜的天气,也爱在外头游荡。”
苏月生转身,身姿轻盈纤瘦,苍白的小脸被毛绒的薄氅遮去一半,只有那双清亮沉静的眸子,在暗淡的夜色下熠熠生光。
南宫沥不发一言,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慢,如玉般清雅不谙世事的眸子却像缠了丝线,紧紧盯着苏月生,他走到苏月生面前,目光中带着怜惜,“你很难过,苏月生。”
心中恍若一震,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苏月生恢复镇定,仰首冲着南宫沥笑了笑,“南宫大人想起来了,什么时候的事,看来不需要我兑现承诺了呢。”
她的指尖却在不可觉地微微颤动,南宫沥竟然恢复了记忆,那么,要不要在这杀了他?这个念头一出,连自己都心中一惊,南宫沥的武功,又岂是她能对付的了?
遂嫣然一笑,笑得单纯,“大人您还记得吗,我们初见时,你就堵着我不放,硬说我是浮魂盘异动的灾星,还说我是什么苏月生,但很可笑,也很可惜,我,不是!”
苏月生转身,背对着南宫沥,“天色已晚,大人快回去歇息吧。”终究···还是下不了杀手,若是成其不备将青云的毒药撒下南宫沥或许能够成功,但指尖却是不受控制,抬不起,只能放下。
身后低低的叹息响起,“苏月生,你不必再欺瞒我了,一年前左右,苏府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位小姐,名唤苏月生,她生母猝,从此不受宠爱,我师门断言,腹中儿,天煞星,十四岁,嫁于安平侯三公子作冥婚,本是埋入尘埃之人,却应为我师门禁术,得以苟活!”
“够了!”她回首。
手指垂落在衣袖里瑟瑟颤抖,苏月生的目光如同夜般漆黑暗淡,空洞无光,她望着南宫沥,似要用目光望穿,“我是,也不是,从前的苏月生已经死了,如今的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你既然对我如此清楚,不如就在今夜杀了我,也好让你放心,让你师门安心!”
沉默,良久。
南宫沥抬起手,指尖修长,探向苏月生的颈脉,只要轻轻一抹,那里,将毫无生机。
苏月生闭上眼,在这一刻的寂静之中听到自己无助颓落得呼吸声,慢慢,悠扬,和亓府中喧嚣华彩的热闹恍若两个世界。
指尖触及她柔软细腻的肌肤,冰凉的寒意透入,苏月生随之颤了颤,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而心中竟然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念头不是报仇,不是恐惧,而是···愧疚,愧疚于韩依,不能再拥入他温热的怀抱,不能再吃他喂来的冰丝蚕豆,不能······
“唔,”然而那冰凉的指尖竟没有抹去她的生命,而是轻轻往上探去,直到探到她的面颊,她的发间,她的眉眼,慢慢描摹她的一切。
苏月生睁开眼睛,眼里微有诧异,对上南宫沥清凉纯净的目光,她终于看见,那目光里的不舍和落寞。
苏月生抬袖挥开他的手,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说他轻薄自己?说他为何不杀自己?说他也会心软?说他们天昆门俯瞰万生众象,自诩世外高仙,随意取夺人命,断言威胁的本性怎么不显露?
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月生,我···”南宫沥顿了顿,似是在探寻此刻自己的心绪,“杀你,我是不愿的,看你痛苦,我也是不愿的,可每当我想到你为求重生受禁于禁术,更令我痛苦!月生,我来帮你吧···”
清冷的月色下,冷风自脚底盘旋而过,带走方才的话语,却留下了震惊。
苏月生愣愣看着眼前的白衣纯净如斯的少年,一来是震惊他竟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来是震惊话的内容。
痛我所痛,知我所殇,青云赋予自己残喘寿命的禁术他想必是知道后果的,苏月生苦涩一笑,笑容里有着泪光,“我的命,终究是短暂,救我之人都没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她看着南宫沥,“谢谢你能这么说。”
南宫沥窒了窒,是啊,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寻常的办法是绝不会有的,强弩之末如何能续力再发?但是,还有一个···
“如果找到段魂卷,想必是有办法的。”
苏月生一愣,段魂卷,不就是青云苦苦追寻的那样天昆门死生双向的至宝么?
“你知道段魂卷在哪?”苏月生心中一急。
南宫沥看着她终有人色的面容,却只能苦涩摇头,“师祖只是和我说过,据说它藏在昌平侯墓葬之中,几百年来,世间再无踪影。”
心一沉,苏月生抿唇无力地靠在墙上,却听南宫沥道,“如果我师祖出山,许是能寻到。”
“你师祖,没有见到我杀了就不错了,南宫沥,谢谢你,不过我现在很累,真的很累,救我之人赐我的寿命还足以支撑我活到报仇雪恨那日,等到那日,我虽死无憾了。”
她艰难地从支起身子,明明没有耗费多少体力,却如千钧压顶,人活在世上,各自有命,她的命,更为波折,老天啊,你瞧着我在这世间红软苦苦挣扎,可有半分怜悯!
南宫沥看着她清减的身姿,如纸片般轻微,却如铁铅般重重压在他心上,这个时候,她需要的,应该是那个人吧。他转身,背道而行。
漠然呼啸的寒风摇动着两道纤长的背影,阻碍着他们缓慢移动,而漆黑的穹顶间,忽地划过一条急切的人影,踉跄地跪在南宫沥面前,他的脸色苍白,却将拳头攥得死紧,“还请南宫大人救救主尊!”
是战天的声音!苏月生霍然转身,于那迷沙的风中,摇摇望见南宫沥长身玉立的身姿和战天泛白的嘴唇。
韩依···怎么了?!
等跑到战天面前,苏月生才意识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连声音都低沉得不似自己。
“韩依呢,他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