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年为报养父救命之恩，王师师虽然屈身青`楼，却与李妈妈也有约法三章在先。李妈妈爱才心切，也不顾什么三章四章，便将所约之事一并写入了契约之中。
“其实契约不过一纸文书，”李师师道，“若她执意毁约，我又能怎样？只不过，多年以来就我对古人的了解，‘信义’二字他们普遍看得比现代人要重得多。所以我愿意相信，那会是个君子协定。”
这我并不反对。跟古人相比，现代人哪有什么忠义、信义、道义可言，更加不谈什么礼义廉耻，唯有一个“利”字是融入血液里的。
“既然如此，可以听听你们协议的内容吗？”
“当然。”她看上去神情诚恳，“迄今为止，你我互为这世上唯一的‘同乡’，彼此本该开诚布公，以诚相待。不是吗？”
这话着实意外，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大宋王朝仅此两个异类，就像来自外星球的物种一般，搁浅在这个古老世界。相互间若还有隔阂或者防范，实属不该。
“你说的好，我举双手赞同。”我投桃报李道，“无论我们此前经历怎样，现在身份如何；如今身处何地，将来又去何方，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时代决定我们才是一个阵营的。”
李师师点头微笑，于是两个现代人在这点上达成了一个相当重要的共识。
“那说说看吧，你和李妈妈约法的第一章是什么？”
“第一章，”她稍加思考，“目前口说无凭。”
“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了恐怕你也不信，甚至后世千百年后都不会相信。”
我还是没听明白，对此皱了皱眉头。
“刚才不是说大家以诚相待吗，那我为何不信呢？”
李师师表情有些复杂，道：“这一章，还是留待日后再说吧——如果有那个必要。”
我见她似有所难，也便不再追问。“好吧。那第二章呢，可以说吗？”
她点点头，“第二章就是：任何一位对出我对子的客人，都可以与我畅聊一晚——分文不取。”
如此说来，果然。她唱的那些曲子，出的那些对子，为的就是掩人耳目、不动声色的寻找她来自未来的“客人”，真是个聪明的办法。而幸运的是，我就是这位客人。
“嗯，第二章的确兑现了。那么，剩下一章是……？”
“第三章的内容是：若是以上所说这位客人的名字恰好叫作……”说到这，她的脸上似乎泛起一抹淡淡羞涩，“恰好叫作林劲的话，那我就可以立刻恢复自由之身，不带任何钱财细软①，净身出户，远走天涯。”
听到这里，我的心冷不丁怦然一跳！心想：她把我的出现，作为离开青`楼的前提，这……联系到她此前说过，她在形形色`色的人来人往之中，等待一个千年之前的约定。莫非这约定……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
“不。”她摇了摇头，像是提前解读了我的后半句。“暂时还不是时候，”她谨慎的说，“即便要走，也需要一个适当的时机。”
这句我明白，当然明白。只不过她的解读与我的本意有所出入。我本想问，莫非她的“千年之约”指的是我在隧道坍塌之前最后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而她则理解为我要问的是，现在是否已到了可以带她离开的时候。
当时我也没刻意纠正她的误读，只是顺着话题往下说道：“这我理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当年关公和曹操之间的约定也够君子了，倘若没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本事，恐怕也未必能够兑现。”
师师听了点头一笑，算是对我的理解的感谢。
正待要问什么时机才算合适时，门外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也不事先敲门。是之前那个奉酒的婆子。
只见她手里一个托盘里满是各种果子、糕饼和酥糖，嘴里大咧咧笑道：“不知二位相谈正欢，告罪打扰！奉命来与贵客、行首添置些解酒点心。不知酒菜可还中贵客之意？”
我忙正襟危坐，施礼表示认可及感谢。
李师师道：“且放下吧，酒菜自是合意，不劳费心。”
待那婆子出去了，李师师又小声道：“这是李妈妈在催促了。今天只能先聊到这儿，改天有机会再说吧。”
“好吧，”我看看时候也不早了，于是起身，“那我，就先告辞了。只是……”
“什么？”
其实我很想说如此难得的重逢，真犹如转世投胎后又再度聚首。这么短短一个时辰又要匆匆作别，叫人不忍。但嘴上却只问……
“日后如何再见面？”
师师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暂住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府上。”我说。
师师听了笑道：“看来你也不简单。”
我赶紧摆摆手说：“哪里，压根不是那么回事！我混得比你可差远了，撑死了就是……”
没等我说完，只见她已从头上将她戴的那只白玉簪子取了下来，二话没说塞在我手里。
我当时下意识低头一瞧，那簪子装饰部分的玉石跟一块钱打火机差不多形状大小，估计是来自回鹘的上等羊脂白玉。两端有些纹饰，当中一个镂空的“诗”字，行书字体，还是个现代简体字！
我不解道：“这是何意？”
李师师指着那只簪子说：“如果觉得寄居在别人家始终不是个事儿，不妨随时搬到这里来住吧。这是我三年前置下的一处私人产业，有可靠之人打理，尽可放心。把这簪子给他看，他自然明白。”
“这……”
我听完心里一合计——这似乎不太妥当吧？历史上的李师师，可是和徽宗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若是住在她的私人宅院，一旦走漏风声，岂不是性命堪忧？
李师师见我有所犹豫，问：“怎么？不方便吗？”
我忙解释道：“不，那倒不是。只是……无功不受禄。”
师师听了，眼神里有些责备的意思。“何必说如此见外的话呢，一间宅子而已，不住也是空着。况且皇城之中，三教九流，耳目众多。我行动毕竟不如你自由，不能说见就见。就当是便于你我日后联系吧。”
于是我也就收下了，记了地址，将那簪子揣进怀里，说声多谢，便要告辞。
走到门口时，忽然才想起她爸爸王教授曾在电话里托我转告的话。于是回身对她说：“且慢。其实有句话，上辈子还没来得及说，就给莫名其妙活埋了。这辈子既然又见到你，我还是一早说了吧，免得哪天稀里糊涂又报销了，我还是没说出口。”
师师听了先是一怔，之后眼神像是不知该往哪放，低头道：“时辰不早了……不如，改天再说吧。”
我纳闷道：“头尾就短短几个字，用得着改天吗？”
“不是……我是说……你……”风华绝代的花魁娘子，居然也有不自如的时候，忽然间变得支吾起来。
当时我满脑子酒精在晃荡，也没多想她为何如此别扭。直接如实相告，说：“上辈子你爸爸特意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她这才猛地抬起头，“你刚才说……我爸爸？”
“怎么，有问题吗？”
“不，我还以为……他要你转告什么？”
我此时看着她，体会着当时委托人的心情和口吻……
“他说——我爱你！永远爱你！”
喔，上帝，我终于把话带到了。真不容易啊，耽搁了近千年！算是完成了一位父亲最后的心愿，也完成了他的全部委托。
岂料李师师听罢身子一颤，几乎站立不住了。
我见状忙将她扶住。
“你没事吧？”
她把手捧在胸口，眼眶立刻又湿了，呼吸也跟着吃力起来。
“只有，这一句？”半晌过后，当泪水滑过脸颊，她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对，若是我不再失忆的话，貌似就这一句。”
她除了哽咽，已无言语。
“所以为了这句话，无论身在哪个世界，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说。
“嗯。”她抿了抿咸咸的嘴角，“我会的，正如我一直努力做到的那样……”
“希望就是生命之光。”
“永远不会说放弃！”她声音虽轻，但语气坚定。
“很好！那么，我走了……”我松开了搀扶她的手，“李行首，保重！”
“保重……”
【作者注释】
①细软：通常泛指金银珠宝等首饰。细，即小。黄金饰品，一般又小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