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当是春耕时节,地都犁好了,一道一道纵轴,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生气。
苏繁音蹲在地上,将手插进泥里,握了一把土。一路走来,树没有皮,地不见绿,蛇虫鼠蚁能吃的都吃光了。
不能吃的……可能也吃光了。
身边的景物熟悉而陌生,处处时时透着一股子物是人非。她曾带着丹绛在逍遥剑宗山脚下耕种,和普通凡人一样受剑宗庇护。不修道法,不铸灵剑,听着牛铃便是一生。
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抓住苏繁音的脚踝,手上只有两个指头,若非有一层黄黑的皮绷住,几乎就是骷髅。
苏繁音停下了,她看到这双手的主人,是个赤身裸体的瘦弱女人,趴在地上努力仰起头。她身上具是尘土,方才一动不动的时候和周围黄土融成一体,不易察觉。
随着她爬行的动作,露出怀中一团看不清面目的腥臭腐肉,有着小小的头骨,按照大小应当是她的孩子。身后黄土中是一条蛇形的道儿,她没有双腿——可能早就被吃了,就是这么一手抱着孩子,用残缺的手一寸一寸爬过来。
不长,但触目惊心。
女人其实也要死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此刻不过回光返照,神志不清的抓住苏繁音的脚踝,仿佛抓住了一截浮木。浑浊的眼睛望着苏繁音,喉头滚动,说不出话来,却是一刻也不肯松手。
丹绛坐到她身边,苏繁音索性蹲下。就像两个心中有愧的晚辈,守在长辈床前。
女人还是不肯咽气,“嗬嗬”发着无意义的音,苏繁音知道她求的是什么。看了一眼那团连着头骨的腐肉,闭上眼睛再睁开,将手搭在女人的手上,和颜悦色道:“安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孩子。”
然后那女人终于肯死了。
苏繁音小心的掰开那两根指头,为女人挽起稀疏的发。占天龟从她衣袖中掉落,看看地上的尸体和静默无声的丹绛,什么都明白了。
她不用飞行法术,不御剑而起,硬生生和丹绛走完这段从齐国到逍遥剑宗的路,用这双眼看完一路悲欢。丹绛不断俯身去渡一段灵气,散一些食粮,但毫无用处。他们是凡人,不是修士,纵使凤凰能保修士平地飞升,也救不回毫无仙骨的凡人。
辟谷丹散尽,米面散尽,乾坤袋中的种子散尽,吊命的仙丹符箓一应加上。看似救济苍生,其实丹绛比谁都明白,谁也救不回。
逍遥剑宗的山门隐在云雾中,苏繁音问丹绛:“现在,后悔吗?”
丹绛不敢正眼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她身后,目力所能及处,翻滚的黑色河流就像交错的缎带一般覆满虚空。沙哑的声音自他口中传来,仿佛根本不是他的声音,“我不能后悔。”
不是不后悔,是不能后悔。所有牺牲,不能没有意义。
河水中满载朦胧的魂魄,人畜草木,飞鸟虫豸,不一而足。新死的女人的魂魄木愣愣脱离躯壳,和黑水中的万千魂魄一道陷入沉睡,随着河水流淌,载沉载浮。
心剑外放本不是太稀奇的事,但他初次见苏繁音完全放出来时仅仅只能覆盖方圆一里。其后每有新死的魂魄入河,黑水便壮大一分,时至今日已经不可见尽头。黑水颜色愈深,却不像在人世间。
哪里还有什么人世间?再过几日连朱门的酒肉都存不住,遑论路边饿死骨。
苏繁音伸手在地上划了一道一人长度的坑洞,轻手轻脚抱起几乎没有重量的女人,安置进去。听得他的回答笑了一声,问:“还能动吗?”
凤凰也跟着她笑,眉目舒展还是那如花的少年,“不是第一次了,不碍事。”
虽然摊开了讲,四十年后也是现下局面。然而归根结底,如果没有这只火鸟的任性妄为,如果没有苏繁音的犹疑不定,不管成也好败也好,凡人依旧可以度过一段安稳的时光。
四十年,两代人。
无论什么样的大义,都无法减轻凤凰的罪。所有天下的人命背在他身上,因果的丝线缠了一匝又一匝。但老凤凰毫不惧怕,当真不是第一次了,每次轮回他都是这样背着天下人的因果往回飞,飞到他心爱的姑娘身旁。
到现在,他早已寸步难行,几乎靠着法术移动。
老凤凰骨子里任性又无赖,总喜欢把血和罪往身上背,所有心事烂在肚子里,等他的姑娘发觉已经很晚了。要是小姑娘骂他,他就沉默以对;若是他的姑娘心疼他,就耍赖说:“我给你擦了这么多年的屁股,也该轮到你给我收拾一回残局。”
可是这辈子的苏繁音不骂他,也不心疼他,只问他,“后悔吗?”
这个感觉就好像,唔,他的姑娘长大了……
占天龟憋了一路,终于止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仿佛苏繁音和丹绛两人的眼泪都让它一龟流尽了,路上横陈的尸体不仅有人的也有水族的。丹绛和苏繁音轮回千世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可以心如磐石,还能问问彼此心中可有悔意。
可老龟终究是一只宅龟,尽管它无所不知,但修行这么多年始终龟缩于小水潭或是云遥仙尊的行宫底下,亲身经历的生离死别的不过是他的蛟兄弟。
老龟迈着四条腿帮苏繁音给坑里填土,直到看不见女人的面容为止,地上都是它眼泪淌湿的水渍。口里哽咽,“仙子啊你一定要成功,不然这些人,可不就白死了。”
“嗯。”苏繁音垂着眼睛应它,她哪有什么万全的把握,只知道心里有火在烧,烧得心里肺里生疼,烧得身后心剑沸腾。
苏繁音以前觉得就只有天道在为难她,在为难众生。天道无心无情,不把人命当命。她敢提起剑厮杀,是因为虽然天道虚无缥缈,但修道到了极致总能碰上。不是被天道一巴掌扇到地里,就是她一剑断了贼老天。
就和云遥仙尊一样。
可是苏繁音发现她想错了,凡人春耕而秋实,一辈子短而平凡,所接触的天道不过就是风调雨顺或是连年饥荒。
她做凡人时天道固然是她的天,收成不好就要饿肚子。但官府也是她的天,修士也是她的天,若不是没有父母夫婿,她的天应该更多些。
凡人一生受命于人,身不由己,所求不过吃饱穿暖,儿孙满堂。所愿微贱如此,却每每有人不把命当命!
他们和苏繁音不一样,苏繁音尚能提剑为自己而战,他们没得选!地震洪灾没得选!原初之树倾塌没得选!就连那些王八蛋修士为了狗屁道统在脑袋上开战也没得选!
只能颤抖着接受他们的命运,两股战战祈求上天垂怜。
尸骨盈野,哭号漫天,和草一样长又和草一样枯萎,人命微贱甚至不如脾草。
现在的苏繁音没能力让那群王八蛋修士停战,没能力扶正原初之树,没能力还他们一个天下太平,却想让天下人能够选一次。尖叫也好,哭喊也好,最起码不是默默无言死于田塍。
苏繁音抹平了土,站起身来御风而起。丹绛叹息一声,抄起抽抽嗒嗒的占天龟跟着她。水一样的流云连结彼此的长发,山门近在眼前。
战事起时逍遥剑宗就封闭了山门,一年生的植株不多见,但山中翠柏依然苍翠。
护山大阵没把他们拦下来,倒是山门附近带队的一队修士把他们拦下了。为首的修士是个肌肉虬结黑塔一般的汉子,独独缺了半个胳膊。右手齐肘而断,半个袖子空空荡荡,干脆打了个结。左手提着一柄方天画戟,画戟一横就把他们拦下。“这位师姐,现在是战时,还请出示能证明身份的物件。”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身后的弟子继续巡逻,一边不着痕迹把苏繁音往外推。传音道:“师姐,你快走吧,找个地方藏起来。玄清这孙子把你是至尊道体的事情传的满世界都是,现在天下大乱,谁都想抓了你炼成炉鼎去炼平地飞升的仙丹。趁着我身后的小子们认不出你,快走吧,带着师兄好好过。”
大汉足足比苏繁音高两个头,粗粗一算这样的体修能力扛九千斤绰绰有余,愣是没推动苏繁音。反而是苏繁音摸了摸他的残臂,仰头望那修士的面容。苏繁音是没怎么变,可有些人已经变了模样。
“二狗子,逍遥剑宗是我的家,除了这儿我还能去哪?”
林浩轩大概没想到苏繁音能认出他,摸了摸鼻子,珍而重之的把腰带上的乾坤袋交到苏繁音手上,“单师兄想过办法,你就越过去海那边,妖修的地盘。他会保你平安,等战事了了,师门肯定会给你平反,到时候我们师兄弟几个再去接你……。”
“二狗子。”苏繁音打断他,“有沈韶的信儿吗?”
林浩轩眼神暗了暗,“已经三个月没消息了。”
“小易子呢?”
这话戳中了林浩轩的痛处,两片嘴唇抖了抖,最后咬牙切齿道:“九歌和小师弟掩护我们撤退的时候遭了埋伏,丹田被废,现在还没醒。可是小师弟……小师弟他……”高大的汉子一手捂住眼睛,好半天才放下,手心中湿湿的,“所以师姐你和师兄不能再有事。”
昔日活蹦乱跳的小崽子,死的死伤的伤,还有的杳无音讯,苏繁音掷地有声道:“师门有难,苏繁音岂能独活?”
丹绛本来跟杆枪似的杵着,等听到易九歌重伤昏迷,才略略动容,“九歌现下在哪,带我去见他。”
凤凰的声音华美而庄重,自带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仪,林浩轩下意识照做。等他反应过来,指着这个浑身上下流光溢彩宛若赤霞的陌生男人,问苏繁音,“师姐,丹师兄呢?你可不能因为他小家子气就跟野男人跑了!”
那一瞬间,苏繁音好像听到了磨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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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з」∠)_谢谢爱偷懒的猴子妹砸的地雷,我有点虚
==想了半天感觉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这个理由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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