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哭了?”
“南烛医生?怎,怎么是你?”程然诺惊愕地问。
“我之前给你打电话,你一直关机,我看你病历表上写的住址是这个地方,我就想着来找找。”
“找我有事吗?”
南烛医生过来帮程然诺拉行李箱,“其实,是,不过,你今天搬家吗?”
程然诺倒是极少见到如此吞吞吐吐的南烛医生,不由奇怪道:“这么冷的天,您大老远跑来,不会是要来帮我搬家吧?”
南烛抿了下同肤色一样苍白的唇,“我,额,你去哪里,我送你吧?”
程然诺不由笑了,“你居然不用手机,也开车,该不会之前给我打电话是用公共电话打的吧?”
南烛微微侧目,“为什么用也字?”
程然诺一怔,忽然想到了危钰,她的手慢慢攥紧,却又逐渐松开,她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您来找我,是因为秦医生吧?”
南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打开了车子的后备箱,帮程然诺将行李放了进去。
程然诺坐在副驾驶座上,南烛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南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连着闯了好几个红绿灯后,才缓缓停在了路边。
“那个,确实是跟秦医生有关,你之前说你看到秦医生不喜欢我……”南烛慢慢垂下脑袋,声音也越来越低。
“我可没说秦医生不喜欢你,我只是说我看到秦医生给你介绍对象了,而且对方人挺好的,很适合你。”程然诺侧目瞥向南烛,她的肤色依旧白得不正常,指甲剪得短短的,几乎快要露出肉来。她这件衬衫程然诺之前见她穿过,依旧雪白如新,即使坐下她的黑裙子也没有一丝褶皱。
“难道他喜欢我,还会给我介绍对象?”南烛低头抠着手指,她想要将手指上的一根倒刺拔掉,但用得力气有点大,猛地一拽,渗出一点血来。
程然诺却答非所问,“你有心理疾病,是怎么当心理医生的?”
南烛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程然诺。
程然诺耸肩微笑着望向她,“从我第一次进你的心理治疗室我就发现了,我以前在精神病科进行治疗的时候,遇见过一个女孩,跟你很像,指甲恨不得剪没了,不敢大声说话,每次都把头低得很深,这应该算是什么病?强迫症还是人际恐惧症?”
南烛却淡然道:“回避型人格障碍。”
程然诺疑惑地盯着南烛的侧脸,“可你一进入心理咨询室,真的好专业,很难发现你有心理问题。”
南烛的唇畔拂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因为他,过去我连心理咨询室都不敢进,可他鼓励我,帮助我,我才能成为今天的我。”
程然诺知道南烛说的那个他正是秦艽,但她仍心生疑虑,“回避型人格好像是由自卑引起的,可你这么漂亮,优秀,怎么可能自卑呢?”
南烛静静地望着前方,她的视线穿透前挡风玻璃,好像聚焦在遥远的道路尽头。她缓缓开口道:“我是个孤儿,在顾寻县的福利院长大,不像福利院大多数有残疾或智力问题的孩子,院长说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他们在院门口发现了我,我很健康而且很漂亮,所以我常常在想或许我的父母是因为重男轻女抛弃了我,我从小就不合群,有时候我甚至会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这样一整天都在想这个问题。于是恶性循环,上学后我开始越来越自卑,我不敢和别的同学说话,不敢参加集体活动,除了图书馆,我真的哪里也不敢去,直到……”
南烛讲话的口气很镇定,甚至平静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但讲到“直到”两个字时,她的眼睛里绽放出奇妙的微光,好像乌黑的眼睛瞬间明亮得放出光来,她的嘴角也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直到高考前,有天我在学校图书馆里发现一本心理学书,是秦艽写的,他只比我大几岁,但还在读研究生的他却被誉为心理学界的天才,那本书就是关于回避型人格障碍。那真是一本很神奇的书,自从读了那本书,我开始敢同别人讲话了,虽然不多。我真的很崇拜他,所以当年我考进了他所在的学校。他成了我的导师,我跟着他读研,跟着他去国外学习,后来他回国开了这家心理咨询中心,我放弃国外名校读博的机会,回来替他工作。”
“他没有结婚?”程然诺试探着问。
南烛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他一直一个人,女朋友也没有。”
程然诺不禁疑惑了,两人顶着师生关系,从国内到国外,暧昧这么多年,难道秦艽真的一点察觉都没有?
“所以,我想知道,你所看到的一切,我和他到底会有怎样的结局?”南烛好整以暇地望向程然诺。
程然诺低头一点点咬着唇上的干皮,没有回答。
“我记得,你上次看的时间特别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和秦艽未来会如何?”南烛的问话吓了程然诺一跳,她一惊,慌忙讪讪地笑道:“不是,我一次根本不可能看到那么多,我就只看到秦艽给你介绍对象,那人挺好的,真的,你跟他在一块特别幸福。”
南烛却凝视着程然诺,追问道:“你不是一次看不了那么多吗,为什么知道我跟那个人在一起会幸福?”
程然诺被南烛问得哑口无言,南烛却忽然握住程然诺的手,她的力气很大,甚至握得程然诺有些微疼,她灼灼的目光紧紧望向程然诺,“我爱他,爱了很多很多年,可我不敢告诉他,我怕他只把我当学生,如果因为我的感情而让我们疏远,那我宁愿一辈子也不告诉他,哪怕只做他的学生他的同事,一辈子远远看着他也够了。”
南烛手上的力气更大了,她的胸口微微上下起伏,“可我能感觉到,他明明好像,也是喜欢我的,可他为什么要把我介绍给别人,我知道那个人很好,是个青年才俊,对我也很上心,可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除了他以外的人……”
“秦艽死了。”程然诺忽然打断南烛的话。
南烛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程然诺,“你,你说什么?”
程然诺长舒了一口气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说过,从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我都发现一个相同的规律:所有的人今生都在重蹈前世的覆辙,而在我所能看到关于你和他的前世最后是……”
“我想嫁人,但那人不是金息侯。”南烛的指尖慢慢滑过铺满一床的霞帔,火红的娟衫,绣花的红袍,华丽耀目的凤冠,一件件无不巧夺天工。
她慢慢转过身,一双空灵清逸的眸子,只映照出秦艽的脸庞。
他亦望着她,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但乌黑的眼底却好似蒙了一层薄雾,“金息侯是你最佳的夫婿,他会像我一样保护你,照顾你,细心呵护你。”
她静静地瞧着他花树堆雪般苍白的脸庞,“这世上没人像你。”
秦艽黑宝石般的瞳仁清亮,他眼底似有光彩流转,眼眸黑得几乎反射出她的身影,直直望进她的心里去。
但秦艽慢慢垂下修长的眼睫,只轻启两片血色极淡的唇,轻声道:“明日我为你主婚。”
南烛猛地一下扑进他怀中,她深深埋进他的怀中,分明清晰地听到他心脏快速地跳动,“我不要嫁给他,我要留在你身边照顾你,我不怕你连累我,只要能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秦艽苍白的手无力地推开她,“可我怕,我怕我死后没人保护你,我怕僚王会把你抓回去,我怕你伤心,怕你难过,怕你受伤。”
南烛不停地摇着头,大颗的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滚落入她的怀中,秦艽修长的黑睫毛微微颤动,他忽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他怕再多看她一眼,他真的会将她永远留在身边,将她置于危险之中。
程然诺依靠着车玻璃,仿佛陷入无尽的回忆之中,她喃喃道:“之后我看到了前世你的婚礼,很盛大……”
婚礼上的南烛没有哭,她画了最精致的妆容,原本如雪的肤色,也因胭脂显得清丽绝俗,她依照长沙国的习俗,肩披绣着大朵牡丹的霞帔,着红缎绣花鞋一步步拾阶而上。
她看不见四周祝福的宾客,她也听不见任何鞭炮的吵杂声,世界静得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她抬头望着阶梯尽头的秦艽,他身着玄色华服,袖口衣襟上用银丝线勾出朵朵祥云,华服下摆绣的是密麻麻的一排海水云图,她认得,这件华服一针一线都是自己绣的。
微风吹过,吹得树叶漱漱有声,秦艽的玄色华服也被吹得散开,襟袍的下摆微微鼓起,衣袖亦被风吹得张扬,犹如一只展开硕大华丽双翅的黑蝶。而秦艽纹丝不动,负手而立,仿若临风的一枝劲苇,白玉般的脸庞上,清雅中透出些许的病态之色。
隆重的婚礼上,她眼中却只有他一人,她每走一步,浑身上下的金银环佩都在叮咚作响。
南烛一步步走向秦艽,他站在高处眼睛一眨不眨地俯视着她,朝阳斜射在他脸上,越发显得秦艽眉目俊秀。
秦艽嘴角微微一动,似想要微笑,心底却涌出一股莫名的惊痛,就像是极钝的刀子在左心房那里慢慢锉着,他默默垂下嘴角,极力自持着。
“今日嘉礼初成,合二姓以良姻,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秦艽一字一句地念着祝词,南烛的眼睛却没有一刻离开过他。
当秦艽将南烛的手交给对面的新郎金息侯时,她感到秦艽冰凉的手在微微颤抖,南烛望向他,秦艽嘴角微向上弯,却是带着无限哀愁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