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老爷坐到深潭边的大青石上,一件件摆出渔具。贺老六欲从马车上搬下小八仙桌,不想被土司老爷拦住。他说:“你去寻人吧。今天这些东西,用不着。”贺老六满是疲倦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说:“该寻的地方都寻了。再寻,似乎也是白搭。只有等大少奶奶自己回来了。”土司老爷看了一眼贺老六,若有所思。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桃花,自个儿到哪儿玩得开心,却忘了回家,害得大家到处找她。”大家似乎也明白,桃花大概已不在人世。只是没人点破罢了。
这时,远处传来偷油婆隐隐约约的呼唤:“桃花--你在哪儿--娘寻你来了--你快点出来,跟娘回家--”呼唤声一声紧似一声,不一会,偷油婆微跛着一双小足(封建陋俗--娘家自小缠足引起的)就来到了深潭边。偷油婆见土司老爷带着小牛等几个人在钓鱼,旁边还撑伞摆桌,好不悠闲。偷油婆见了,大为不满。“亲家公,倒有闲心……”她正欲发作,跟在她身后的三太太急忙说:“大老爷为桃花一夜未眠,心烦气躁,来钓钓鱼,无非是释释压,无须多想。我们继续找吧。”想想也是,偷油婆嘟嘟囔囔了一句,不再发作,沿河下游又继续一边喊,一边走。土司老爷站了起来,偷偷拭去金丝眼镜边的一抹泪痕道:“亲家母,慢点走。”土司老爷揽过小牛,问:“小牛,想你娘么。”“想。”“那你随外婆去叫你娘好么?”“好!”土司老爷转头对偷油婆说:“亲家母,听说人失踪,让最亲的人去呼唤,再远,失踪的人都能听到。让小牛跟你去呼唤吧。”这还算难得。偷油婆心里一热,说:“小牛,过来,跟着外婆。外婆喊一句,你喊一句,你娘就能找到了。”小牛过去牵住偷油婆的手,说:“外婆,我不跟你喊,自己喊行么?”偷油婆一脸的泪花,说:“行行行,小牛自己喊更好。”小牛放开偷油婆的手,跑到潭边,站到被土司老爷钓鱼坐光滑的大青石上,手做喇叭状,伸长脖子大喊:“娘--你在哪儿--你不给我讲故事,谁给我讲?娘--你回来--”
大太太、二太太,还有刘老妈子和丫环们,听见小牛的呼唤,便也赶来了。听说桃花不见,河西河东两寨人放下手中的活,也都陆陆续续聚拢到了河岸边。他们想,桃花大概是半夜回家,失足掉进了小河里。哑巴哥和石娃几个放牛的,钻了半天坡,仍无桃花的踪影。他们正垂头丧气,见河岸边人越来越多,索性也跑来了。兰儿和一群乌衣女郎也来了。她们把镇里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桃花。
凤姐说:“凶多吉少。”她们来,几乎是奔丧来了!小牛又喊:“娘--你在哪儿--你不给我讲故事,谁给我讲?娘--你回来--”小牛忍不住泪流满面绝望地继续喊:“娘--你在哪儿--你不给我讲故事,谁给我讲?娘--你回来--”喊声过后,一潭平静。一只孤独的鹭鸶,竟然不怕这么多的人。它贴着水面徐徐而来。没有风,几根长到水里的芦苇忽然摇晃起来,几串水泡沿着芦苇根“咕咕噜噜”冒了上来。一具尸体竟浮了上来。人群轰的一声惊炸。
“娘!是娘!”小牛叫喊着就要扑向潭里,一把被偷油水婆紧紧抱住了。“哇--”小牛嚎啕大哭。“哦欧哦欧”哑巴大哥干号着,一头扎进深潭里,捞趟了桃花。家外横死,尸首不能搬回家里。这规矩马大(A)麻子心里很清楚。他同意土司老爷就地设灵堂的打算。老的小的一下子死了两个人,马大(A)麻子哀天恸地、焦头烂额。他阴沉着脸,走到土司老爷身边,压低声音说:“要隆重热闹!”土司老爷颔首,并不说话。河西寨子李氏家族倾巢出动,搭灵堂,拉幡旗,办流水席,请和尚诵经、道士驱邪,光是准备引幡魂的人就有上百人之多。堪比大前年土司府李氏家族死的那个族长。
马大(A)麻子还算满意,只是桃花的葬地,马大(A)麻子不同意埋到李家的坟地里,他说她一生和她奶奶最亲,刚好奶奶也去世了,就在同一个阴宅埋了,让她们做伴吧。土司老爷嘀嘀咕咕,大太太却一口答应了。也好也好!在土司府,活着时孤孤单单,死了到阴曹地府,若无人理睬,岂不是太可怜?土司老爷最后也想开了。
热闹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一队头尾不见的送葬队伍,吹吹打打,冥钱也铺了一地。桃花就这样风光无限地下葬了。有关桃花的死因,后来有了许多说法。其中之一,说戴老师死后不知去向,成了孤魂野鬼,常在半夜里着一袭白衣四下游走。那一晚把桃花引去,做了她的伴。说者绘声绘色,听者毛骨悚然。更多的人,则相信是桃花自己失足落水而死。不管说法多少,无一说为自尽。土司府乃世代豪门望族,声势显赫,虽然一下子出了三个共产党,却并没有满门抄斩,可见政府对其敬畏有加,厉害厉害!在如此厉害的家里,生了头个孙子的桃花,地位可与大太太相提并论,有何理由
跑去自尽?葬了桃花当晚,马大(A)麻子问偷油婆:“那天晚上,桃花临走时说了句什么?”偷油婆不假思索,说:“桃花说‘我走了。”“果真?”马大(A)麻子不太相信。“哎呀,你记不清,别人说了你又不信。”偷油婆很不耐烦:“现在我一想到桃花说的那句话,就想哭!”“为何?”马大(A)麻子追问道。“你想想,那句话像不像谶语?”偷油婆又哭了:“可怜我的桃花,她走时,就像知道自己要死了。呜呜呜……”马大(A)麻子不语,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