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1 / 1)

“收购的蚕茧堆积如山,生产出来的丝绸却又卖不出去,你叫我如何是好?”这样的话,土司府号称“铁算盘”的贾先生几乎每天都要对兰儿说一遍。兰儿除了长叹一声,又能拿什么好主意?

清水古镇的六家缫丝厂,前年倒闭两家,去年倒闭三家。全县上百家缫丝厂,据说只剩七家了。剩下的几家,皆和土司府的缫丝厂一样,半死不活,风雨飘摇。“要不,再裁员?”贾先生谨慎建议道。

“不行!”兰儿说:“这几年,一次又一次裁员,剩下的是清一色的姑子。现在裁了她们,她们连娘家都回不去,叫她们靠啥生活?喝西北么……”

“还不至于。”贾先生一手飞快地拨拉着铁算盘道:“这百余名姑子在我们厂短的做了几年,长的十几二十年。像凤姐,做了有二十四年了。工厂景气的时候,她们每月收入银圆二三十块,都有相当可观的积蓄。一时无收入来源,亦可维持生计。”“坐吃山空?还要防病养老。”兰儿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可以缩短每日的工时,每个礼拜再多一日放假,还可以采用轮休制。总之,不让她们失业,保证每月的收入能维持生活。”“也只好这么办了。”贾先生叹了一口气道:“我这就去安排。”

兰儿望着贾先生离去的背影,非常悲哀。大江东去,浪淘尽,土司府的缫丝厂还能维持多久?在鼎盛时期,土司府缫丝厂每月收入五万银洋!现在,若不是千方百计,想方设法,早就赔钱了!

赔钱的事谁愿意做?就是愿做,又能维持多久?清水古镇数千缫丝女工,每日黑压压涌满大街小巷的景观不见了。土司府缫丝厂剩下的百余名扎着红绳粗黑发辫姑子木屐的橐橐声,每日清晨,在石板路上依旧地敲响。姑婆庵仍旧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这让人们依稀回想起当年的风光。

送走盼盼不久,兰儿搬回厂里,又住进陈玉昆曾经住过的那间房子。窗外那棵相思树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她一次又一次地幻想,会舞刀弄棒的练家子陈先生突然站在这棵树下的情景。姑子们非常鄙视退出自梳姑的行为。兰儿的情况不一样。有一天,八姐疯一样跑来,激动得几乎要断气。她说:“回来了!陈先生回来了!”她拉着双腿发软的兰儿跑到工厂大门口,来人却只是一个长得极像陈玉昆的方脸丝绸商。兰儿惊喜的表情,急遽转为极度的失望,让八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想,她要是能长双翅膀,就一定飞遍全世界,为兰儿找回陈先生。姑子们同情理解兰儿,希冀兰儿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将来。

一天下班,兰儿突然发现人群里没有八姐。八姐不在似乎已经好几天了。兰儿问凤姐:“八姐呢?”“病了。”凤姐忧戚的双眼却潮红得泪水盈盈。“重吗?”“吐血,头发都脱光了。”“为何不告诉我?”“八姐不让。她说她的样子太恐怖,怕吓着你。”凤姐沉重叹了一口气道。“讲鬼话!”兰儿心急火燎地赶到她曾经住过的姑婆庵。“八姐,八姐!”兰儿一进大门,就从院子里一路唤了过去。

一块雪白手帕盖在八姐的脸上,八姐已静静地死去。白手帕是八姐自己盖在自己脸上的。她知道自己不行了。缫丝厂车间空气污浊,土地潮湿,八姐长年受茧水蒸汽所熏,面部青白,头发稀疏。曾经的一头黑发仅剩几小撮。八姐在重病缠身时,知道今日死期将至,自个儿浓妆艳抹。八姐高凸的颧骨,深陷的眼眶,瘦得只剩一张皮的身子,看了让人毛骨悚然。洁身自好的八姐如此归宿!兰儿十分悲伤。她强忍悲痛,略一思索,便泼墨挥笔写道:一寸柔肠万缕丝,分离情丝似缫丝。丝长丝短有时尽,别有缠绵无尽时。姐妹们哭哭啼啼,凑钱买了口薄棺,把八姐抬到乱坟岗埋了……

从乱坟岗回来的路上,兰儿问凤姐,八姐病重,为何家里不接她回去养病?凤姐说,人死如灯灭--按当地习俗自梳姑不得死于本村,更不能死于祖屋,否则视为不祥。八姐病重了,还有谁敢接她回去?就连死后,也不能埋进祖坟。姑子怕死后成为孤魂野鬼,无人拜祭,所以结为金兰契姐妹。金兰契姐妹之间有生养死葬的义务。我们结交会,八姐是第一个死去的人。我们会在姑婆庵为她设立神主牌位,逢年过节都要祭拜。“在一些人眼里,自梳姑和扫帚星差不多。也好,那些臭男人见了我们就跑,也减了许多烦乱。”末了,凤姐长叹一声。

“哦--”这声“哦”,连兰儿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兰儿回到工厂门口,几十个被拦在大门外的人呼拉围了上来,一个个“兰儿哩”,“我的姑奶奶哩”,“救命哩”等等,乱成一片。一个老妪,扑通跪到地上,朝兰儿就是一个响头。原来又是桑农讨要拖欠的蚕茧款。兰儿扶起老妪,说:“三天后,欠款全部结清。”“当真?”“当真!”兰儿的口气不容置疑。急忙赶来的贾先生连声喊道:“当真不得,当真不得。”贾先生将兰儿拉进厂门,埋怨道:“我们总共欠款十二万,而现在的流动资金不足二万,拿什么去结清?”“库存的丝绸现在市价多少?”“码头仓库的价值六万左右。厂里还有一批,最多两万。”贾先生感慨道:“若是五年前,这批丝绸可卖到七八十万!就是去年,也有十五万的收入。唉,过去的抢手货,现在无人问津了。”

“卖,都卖了!”兰儿说:“缫丝业一落千丈,受害者是桑农。他们往往将一年的生计都押在桑养蚕上,他们卖了蚕茧拿不到钱!衣不暖,食不饱,住不宁,终生勤劳却过着贫苦的生活。我们再困难,总算衣食无忧,要比他们强得多了。贾先生,不足的钱我会找我爹要去。总之,三天后,诺言尽当兑现。”“兰儿小姐古道热肠,可敬可佩!”贾先生长叹一声道:“贱价卖掉库存积货,是不得已。但找你爹要却万万使不得。这几年,你爹赈灾济贫无数,仅前年黄河洪患,因为捐助,他差点倾家荡产。我们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亦不该让他再添烦恼。我思量,典当县城两间商铺,凑足此笔款

项,先解燃眉之急。待以后困难缓解,再赎回。不知小姐意下如何?”“不可以。”兰儿断然否定:“县城商铺,我爹视为命根子,若典当掉,岂不要了他的命?我找凤姐,再想想办法吧。”“对对对,找凤姐。”贾先生双手一拍道:“那百余名姑子,谁没有几百数千的积蓄?用高于银号的利息借用,她们定然乐意借出。”

姑婆庵里,凤姐和姐妹们在大堂正墙上设了神龛,摆上八姐的神位。屋内肃穆,却没有太多的悲伤。生老病死,在姑子看来,不过是天道之数,顺其自然,无非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此时此刻,兰儿的心情却极度沮丧。这五六年,她整日操劳,何曾怠慢。祖宗父兄创立的事业到了她手上,江河日下,一落千丈。她无颜见江东父老,差点不敢回家。那个该死的陈先生,一去不返。她望眼欲穿,却无处寻觅伊人踪影。多少个难眠的春夜,让她对这个世界绝望叹息。她甚至想一死了之。她死了,盼盼怎么办?盼盼虽然叫她“姑姑”,她可是她的亲娘啊!兰儿满心伤感焦虑。兰儿站到凤姐时,委屈不打一处来。她还没开口说话,泪水就如泉涌般哗哗直流。“谁欺负你啦?快说,看我们结交会的姐妹们怎么去收拾她!”凤姐揽过兰儿,急切地问。

兰儿摇摇头,又点点头。兰儿不说话,因为悲伤双肩起起伏伏,眼泪洇湿了凤姐的衣襟。凤姐索性就轻轻抚揉她的背,让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了半天,兰儿抬起头。她接过凤姐递过来的手帕,揩了揩眼角,长吸一口气,又长舒一口气,把工厂目前的艰难境地说了。“你这个兰儿,真是该打!”凤姐说:“厂里有了这么大的难处,你如何就不早点和我这个主管说?我在这个厂二十多年,早就视厂为家,家里有了难处,我岂能袖手旁观?先不说别人,我一人拿两万。八姐死后,我们整理她的遗物,竟有五千银号存票。她写遗嘱,悉数捐给结交会。刚好,这笔款你先拿去用,其他姐妹也多少有一点。你放心,保证明天交到你手上!”兰儿双眼一热,热泪盈眶。凤姐把手搭到兰儿肩上,用力捏了捏,说:“不要动不动就哭!以后,前面的路上,还不知道有多难,特别是你,一定要……

”“坚强!”兰儿吞了两口唾沫,将眼泪咽回肚里,接过凤姐的话说。“对,坚强!”凤姐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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