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大哥跌跌撞撞把戴老师背到村旁,该把她搁置于何处,哑巴和石蛋大眼瞪小眼,一时没了主意。背去土司府或者石蛋家都不合适,人多嘴杂,秘密泄露了出去,不仅戴老师的命还要丢,自己的命,家里人的命也都不保。两人面面相觑,石蛋对哑巴大哥比划着说,鸡叫头遍了。哑巴大哥一急,急出了主意,便打了一个手势,张开嘴,用手往嘴里一指,口中“哝哝呀呀”,手里比比划划,不知在干什么。石蛋与哑巴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玩伴,对他的哑语手势能知八九不离十:把戴老师背到土司府--李氏祠堂里。
李氏祠堂在寨子西头,原来大体上和土司府里的苗宅连在一起,连着李氏祠堂的皆为杂姓人家。杂姓人家被逐出河西寨时,他们的屋子被拆去了梁檀,剩下的断壁残垣历经百多年,早就湮没。土司人怪,就是不在这块空地上盖房子,任凭杂草野树疯长,最后成为野猫野狗豺狐等的好去处。这样,李氏祠堂就显得相对独立了。李德福是土司府--李氏家族最大最富而最有势力的一家(县长李宗琪和国民党陆军第十军军长李玉堂等皆是土司府没出五服的李氏宗族“仁”字辈大佬),祠堂平日里的打理修护自然归了土司大老爷家。到了清明、七月十五和腊月十八土司府祭祖之日,这里就成了土司府李氏家族热闹聚集的场所。土司府祠堂平日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哑巴大哥和石蛋推门而入,把戴老师放到了一条长椅上。哑巴大哥放下戴老师,便感觉不对。这一路走来,戴老师一动不动,一声没吭。怎么回事?莫非已经死了?礼堂备有烛灯,哑巴大哥拉开神龛上的抽屉,摸出火柴点上,举灯和石蛋蹲到戴老师面前,一看戴老师。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戴老师眉头紧锁,嘴角微张,扑扑冒着血沫。鼻子里的气有出无进,显然受过国民党兵的酷刑……在镇公所,他俩忙于杀人,急于救人,哪里会知道害羞。此刻,他俩面面相觑,手足无措。这时,哑巴大哥指指戴老师,“哦欧哦欧”,比划着叫石蛋快给戴老师盖好。石蛋还不到二十岁,没有老婆,女人的身子不曾碰过,更别说戴老师这么美的身子了。石蛋吓得腿打哆嗦,他转身背对着戴老师,牙齿咯咯敲了半天,才比划着对哑巴大哥说,这事我们男人如何做得了?快去叫兰儿她们来吧。哑巴大悟,弹跳起来,夺门而出。
哑巴大哥一走,石蛋突然想到还挂在身上的枪弹。心中暗道,得快快藏好,不然等下那几个女子进来,看见了,吓都吓得半死。石蛋举着蜡烛,爬上了阁楼。阁楼空无一物。石蛋卸下身上的枪弹,搁在隔板上,刚想走,又想,这不等于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么?人家一来搜,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搜到,岂不要了土司府人的命?这样一想,石蛋就急得一巴掌打到了隔板上。隔板“空空”响,石蛋一喜,赶紧取下挂在腰上剖雀用的小刀,撬开一块板一看,果然是个夹层!石蛋一边把枪弹放进去,一边想,土司府人建祠堂时,设了这机关是想藏银两吧,却无端端空下留给他使用了。石蛋说得好枪弹,合上隔板,拍拍几下,见严实了,咧嘴一笑,走下楼梯。石蛋下了楼梯,正在拍打脑袋上的蜘蛛网,哑巴大哥和兰儿一前一后跑了进来。一见戴老师这样,兰儿手指石蛋的鼻尖,又指着哑巴大哥的鼻尖,叫他们快快出门去。见两个人出门了,兰儿赶紧脱下自己的外套给戴老师穿上,连声呼唤:“戴老师,戴老师!”戴老师的眼皮动了一动,眼眸闪了闪,脸上又挂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戴老师的眼睛却始终没有张开。此时,兰儿以为戴老师根本不是哑巴大哥刚才所说的“就要死了”。而是还活着!她一声接一声地呼唤“戴老师”。
这时,哑巴大哥和石蛋又进来了,后面还紧跟着土司老爷和贺老六。刚才,哑巴大哥跑回家叫兰儿,把门拍得震天响。值更的贺老六一路跑过来开门,哑巴大哥还怪他开门慢了,把他推了个趔趄。他把院里的积水踏得水花四溅,直奔兰儿房间。他带着兰儿转眼又跑出了门。贺老六觉得事情蹊跷,跟踪出门,见他们钻进了土司府祠堂,赶紧回来,向土司老爷报告。土司老爷一听,扯过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说:“走,快走,定是石头伢把戴老师救回来了。”在土司府祠堂里,土司老爷果然见到了戴老师。他掰开戴老师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对贺老六说:“骑上快马,到镇上接柳郎中,切不可惊动他人!”贺老六疾步出门后,兰儿握紧戴老师的手,十分担心地说:“爹,戴老师的手越来越凉了,她还能活吗?”“能,能!”土司老爷说:“回去拿两身新的衣裳,戴老师怕冷,要多穿一点。快去吧。”兰儿噙着泪跑出了门。兰儿一路抹着泪水回到自己的闺房,打开箱子,她的衣服戴老师穿不了。戴老师比自己高出半个头呢。兰儿想,倒是莲姐,体形和戴老师相似。只是莲姐,肯把衣裳给戴老师穿么?
兰儿出了门,转过一个廊檐,抬眼望莲姐的房间,吃了一惊。莲姐的房间居然还亮着灯!她还没睡?兰儿蹑手蹑脚走过去,脸贴门缝一望,又吃了一惊,莲姐穿戴得整整齐齐,端坐在床沿。那盏(菜油)灯,映着她一脸的忧戚和悲哀。兰儿捏起门上的铜环门把,还没有拍,门嘎吱一声,自己开了。兰儿进去,说:“三嫂,这么晚了还没睡啊?”莲姐绞着手帕说:“心慌慌的,总睡不着。”兰儿说:“还没有睡,就说睡不着,你看你,衣服没脱发髻没解,想的哪门子心事?”莲姐低着头,半天不吭声,几滴眼泪落到了手帕上。“又来了,又来了,那个李文忡,有啥子值得为他哭的?是我,早把他忘了。”兰儿劝慰莲姐道。莲姐抬起头,长叹一声,说:“我想他干吗?我是心疼戴老师!19岁正值花一样年龄,一想到她遭的罪,我……我就想,不如我去顶她吧。”兰儿坐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肩道:“真的这么想?”“真的!”莲姐说:“我听说戴老师被拴在镇公所门口,衣服破得跟剥光了一样。我这心里,唉,兰儿,我真不知道我现在该怎么办都好!你看,我早准备好了两身新衣裳,就想给戴老师送去。可是,戴老师会穿么?”“快!三嫂,拿上衣裳快跟我走。”“去哪?”“别问,跟我走就是。”兰儿领着莲姐再返回土司祠堂时,一根红烛点在戴老师的头边,烛泪悄然滴落……刚才戴老师蹙眉深锁的脸舒展开了,像个熟睡的婴儿。脸擦干净了,比往日更显白皙。兰儿问:“爹,戴老师还没醒来?”“没有。”土司老爷心里像堵了团东西。
兰儿轻轻抚了抚戴老师的脸,说:“真凉啊!这贺老六,不知接柳郎中接到没有。”“快了。”土司老爷长叹了口气说。莲姐咽了一口唾液,一脸的平静。她对哑巴大哥打手势,叫他再去提一
桶水来,要热的。莲姐说毕,把带来的衣裳摊开,一件件盖在戴老师脸上。兰儿拿开,说:“别闷着戴老师。”这时,贺老六引着柳郎中急匆匆走了进来。莲姐把兰儿拉到一边,搂住她说:“兰儿,别哭,别哭啊!”为何要哭?兰儿愣怔的当儿,柳郎中看了戴老师一眼,沉重地摇了摇头说:“快埋了吧,免得天一亮人家搜了来。”柳郎中又说:“那帮畜生,竟给戴老师灌了石灰。若不是烧烂了喉咙和胃,这么两三天,也不该死人!”兰儿咬着嘴唇,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哇”的一声,正要放声大哭,被柳郎中厉声喝住:“不许哭!你想怠人听到,明天杀了你一家是不是?!”兰儿果然听话,把头埋进莲姐的肩窝,留个肩膀在无声地战栗。
土司老爷一看这个情况,对贺老六说:“快去,把柴房里那口薄棺扛来。”“你是不是兴师动众想让全寨人都知道?”柳郎中说:“马上背到寨东坡那棵老白果树下埋了。”“这……”土司老爷犹豫着。柳郎中道:“我刚才看到打更的孙老头往县城方向急走,一脸的惊慌,恐怕和此事有关。官军马上就到,千万别再拖啦!我先走了。”孙郎中出门后,贺老六担忧地对土司老爷说:“孙郎中会说出去么?”“绝对不会。”土司老爷说:“就按孙郎中说的埋了。”“慢!”莲姐接过哑巴大哥提来的一桶热水,说:“你们出去,我给戴老师洗洗。”土司老爷想了想,出了门,回头对大家说:“大家都出来吧。”莲姐一边给戴老师擦洗,一边哭,泪一滴大似一滴,掉在戴老师洁白如玉的身上。她哽咽着戴老师说:“戴老师,你到了阴间,千万别怪莲姐这些年对你的不好。以后,我也去了,我们再做好姐妹!只是那个挨枪杀遭刀剐的李文忡,我们再也不理他了。由他去吧。”莲姐带来的两身衣裳成了戴老师的寿衣。哑巴大哥和石蛋抬着戴老师出门时,已经缓过气来的兰儿,长叹一声,取下脖子上的一块平安玉,挂在了戴老师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