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凉了。放在书格里的蛐蛐的叫声越发响亮。花如海撑起身体走过去,拎起小竹筐:“七童,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玩这个?”
七童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今天屋子里的灯光很暗。因为月亮本来就十分明亮了,而这个屋子里的人都想暗一点,安静一点。
“是四哥给我的,以为小夜会喜欢。”
花如海拎着笼子走出去,朝花满楼招了招手。
花满楼跳下椅子跑过去,见花如海坐在石阶上。
白玉石阶像冰一样冷。
花如海把笼子放倒在地上,不一会,两个蛐蛐就爬了出来。“让他们在自由自在的地方歌唱,岂不有趣得多?”
花满楼也坐了下来,看着两个蛐蛐犹豫地用触角互相碰了碰,好像终于确认自己爬出了笼子,发出更加欢快的鸣声。
“七童,你听……”花如海往虚空一指,道。
花满楼闭上眼睛。风的声音,木叶摇落的声音,秋虫鸣叫的声音,捣衣的声音,就好像连月光流淌的声音也能听到。
花如海拍了拍竹笼:“天地万物,自成大块文章,又何必束缚于牢笼之中呢?”
那两个蛐蛐早已爬入花丛,加入这秋之合唱中了。
花满楼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明亮,月光入水般映照在他的眼中。他满眼的欣悦,向花如海笑道:“父亲,我懂了。”
花如海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两父子依偎在一起,看着天上明月,地上秋光。
“啊!”
忽一声稚嫩的惨叫简直要冲上云霄,从房内传来。
花如海和花满楼瞬间就跳了起来,闪身进了屋内。
惨叫声不断地传来,那声音就像是幼兽在嘶吼。声音惨烈的让落在后面的花满楼甚至不敢在向前踏步。
不用问他已知道惨叫的是谁。
韩铁城紧紧地抱着韩夜心。为了避免他咬伤自己的舌头,韩铁城让他咬住自己的手腕。七岁的孩子原本不会有多大的咬力,但是韩铁城的手竟流出血来!
惨叫声被闷住,韩夜心不断地在他爹的怀里挣扎。他想叫破喉咙,咬断一切,从这无边的痛楚中解放出来。
好像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扎着针。
莫问针捉住韩夜心的手腕,一探脉象,不住地皱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花如海双掌抵在韩夜心背上,三春心法刚输送过去,就觉得韩夜心体内的寒毒向针扎般的刺过来,而韩夜心叫的更惨了。
“这是怎么了!”饶是花如海也不禁怒吼。
荷姑捂住花满楼的眼睛,不忍地道:“七公子,我们出去吧。”
花满楼拿下那只手,坚定地摇摇头。
他没想到寒毒发作起来是这么厉害。在傍晚之前,他仍希望父亲能去追回母亲,根本没有想到,月圆之夜对韩夜心来说,意味着这样的折磨!
“莫神医,有没有止痛的药!在这样下去,小夜心会受不了的!”花如海喝道。
“有,有。”莫问针慌忙去翻药箱。
花满楼静静地走到床边。他拨了拨韩夜心贴在额头上的头发,用袖子擦了擦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脸。
他的心中一片茫然。
“七童,你……”花如海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本不该把七童拖进这么惨烈的事中。然而如今七童已经见到了,又如何会退?他知道,七童必定已经当韩夜心是兄弟,七童非但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哥哥。
因为他从来没有像这样照顾过一个人!
莫问针拿过一瓶药,道:“这是我在药谷炼制的秘药,用罂粟和曼陀罗等制成,可以抵一时疼痛。”拔开瓶塞,滚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
忽然一道寒光指向莫问针。一把匕首,一把握在花满楼手里的匕首!
花满楼目光如刀,他的声音虽然稚嫩,但已经很冷:“是你,害的夜心这样。”
莫问针冷然道:“七公子,你什么意思?”
花如海也很疑惑,他十分不解七童为何突然发难。
花满楼不光不动,另一只手掀开韩夜心的衣服:“为何夜心身上的穴位,都有两个针眼?难道神医您也有扎错针的时候吗?”
莫问针道:“这是医家的事,你一个孩子懂得什么。”
韩夜心因为疼痛,在床上不住地扑腾。花如海道:“七童,不要闹了,莫神医是我请回来的,难道还有错吗?”
花满楼的匕首向下垂了几分,他已没了方才的确信。
“神医,快把药拿来。”
莫问针漠然地看了花满楼一眼,道:“花老板,我此时没走,都是看在您的面子上。”
花如海道:“神医大恩大德,花某自然没齿难忘。”
莫问针把药瓶交到徒弟远志手中,一手捏着药丸,另一手去捏韩夜心的下巴。因为他咬着韩铁城的手臂,咬得实在太紧。
却突然在电光火石间,韩铁城和花如海同时出手!他们本是配合多年的老友,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们一个攻左侧,一个攻右侧,他们出手很重,因为莫问针面前,就是他们的孩子!
莫问针却向后退去!好像他一点也不想和这两人交手,又或者是,真的是他们误会了他!他对花家的人和韩家的人都没有丝毫企图!
但是花如海和韩铁城却一动不能动。韩夜心失去了禁锢,在床上翻滚起来,花满楼连忙按住他,却觉得脊背一凉。
常远志出手点住了他们。
莫问针笑了起来。他一拂衣袖,所有的门窗都被关上。屋外的月光只能透过窗纱洒进来,屋内一片昏暗。
莫问针点燃了灯。他悠悠地吹灭火折,道:“小七公子,真是佩服,佩服。早知道你聪慧敏锐,但没想到敏锐到这种程度。”
莫问针问:“你根本就没有看见那针孔,又是如何怀疑我的?”
花满楼方才,根本没机会看到韩夜心的身上针孔错位。而他的目力再强,也不可能穿透衣衫。
“你身上的味道不对。”花满楼道:“和之前不同。”
莫问针拍起掌来:“厉害,厉害。”
他站起来,扭动着脚步走到床前,看着韩铁城和花如海俱是怒睁着眼睛,但却没办法说话。
他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指着韩铁城道:“我最想看到你这个样子!韩铁城,这些年,你过得可好?哈哈哈哈!”
韩铁城的脸更紫,眼睛几乎要跳出眼眶。
莫问针手在脸上一抹,扯掉□□,露出一张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脸。
他出手解开韩铁城的哑穴。
“童危路!”韩铁城咬牙切齿。
童危路把韩铁城左瞧瞧,右瞧瞧,极为满意他痛苦的样子,道:“我说过你的儿子活不过七岁,你却偏偏还想挣扎!越挣扎越有趣!”
韩铁城本就喝了很多酒,此时怒意如狂,须发尽张,却也冲不破穴道。
“当年你坏了我那么多好事,可曾想到今天?”童危路掏出一块雪白的丝绢,擦了擦手道。
七巧仙人童危路,好像突然出现在武林。他容貌阴柔,喜穿白衣,乘坐的是最舒服的马车,身边总是围绕着美人。他的一切享受都极奢华,没有人知道他的钱来自哪里,他又来自哪里。
可是他却是个很恐怖的人。喜怒无常,变幻莫测,视人命为草芥。只要稍微一个不如意,便血流成河,坏在他手里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
有很多人向他挑战过。不论他们是富有正义感的侠客,还是希望能扬名立万的江湖人,还是维护武林纪律的名宿,无一不败在他手里,死在他手里。
他的武功变幻莫测,更加上善于易容、变声,刀枪剑戟、暗器飞针,好像无一不精,无一不会!渐渐地,江湖上给他起了个“七巧仙人”的外号,人人避之如蛇蝎。
七年前的那一天,韩铁城和海明珠正新婚燕尔。他们这一对情人,韩铁城是个外表冷酷、不近女色的人;海明珠温柔内秀,只敢偷偷地看着他,偷偷地跟着他。对于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即使她的武功很高,但是韩铁城起初也不愿意带她在身边。因为他的生活太危险了。不光危险会找到他,他也忍不住去做一些危险的事。但是没有哪一次,能把海明珠赶走。他们的好朋友和师姐已经接二连三的生了很多个娃儿了,他们却还是那种欲说还休的关系。
终于,韩铁城决定接受海明珠。他心里岂不是爱惨了这个女子?只是一直顾虑,因为他不能像花如海一样,给海明珠像秋素萍那样的富足的生活。他们二人终于心心相印,在一个荒郊夜店喜结连理。
韩铁城早就听闻过童危路的厉害。现在有了妻子,还有妻子腹中刚满三个月的孩子,他便觉得幸福无比,再也不想参与江湖中的纷争。但是,那一天,他扶着海明珠在田野里散步的时候,却突然听到麦丛中传来女子的惨呼声!
韩铁城立刻握紧了腰间的刀。他刚想跨出一步,就想到现在他是有家的人。海明珠朝他温柔地笑了笑,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她也是江湖女子,如果不是身上不方便,此刻她也会冲过去!
不过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因为海明珠觉得,天下能打得过她丈夫的,已经为数不多了。
韩铁城飞步赶到麦田中,见到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的人正压在一个女子身上。那女子村姑打扮,身旁不远就是她摘菜的篮子。
韩铁城拎着那个人就要扔出去!他却觉得手上一轻,就像拎起一张纸一般。
那个人猛地回头,他的脸过分清秀,竟是男女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