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海一手牵着一个,领着两个孩子回到住处。他翻了翻叠在桌上的字帖。他终于能从这字帖里找出一点安慰,因为从韩夜心的字里,看出他并不是个孤愤之人。
花如海一直很心疼韩夜心。因为他知道,和韩铁城在一起,这个孩子决不能算过得好。他实在是了解韩铁城。有时候,他也想像秋素萍一样狠狠地骂他一顿,告诉他,人死不能复生,为什么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中,不好好看看孩子?可是他也知道,韩铁城是个不会发泄感情的人。那极致的爱所引发的极致的悔与恨,又怎是韩铁城这样的性格的人能纾解的?他当然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可是海明珠的惨死,却让他无法面对韩夜心。
花如海原本只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孩子天真的笑容,能让韩铁城渐渐看淡。韩铁城原本就是个血性的人,若不然,他怎么会如此嫉恶如仇,他的离魂刀,怎会不见离魂誓不归鞘!所以,花如海总是希望一个人舔伤的韩铁城,能够重新拾起那些热血,把悲伤紧紧裹住,带着孩子再度走入江湖。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所以,当花如海听说韩铁城带着孩子来找他的时候,十分地激动。他知道韩铁城终于又站了起来。如果不是秋素萍对韩铁城一直心有芥蒂,他本想骑着快马去迎接他。可是他看到韩夜心的时候又起了忧虑。那孩子实在太瘦了。好在七童是个十分让人放心的孩子,和他在一起,韩夜心的笑容也变得多了起来。
今天,又是十五。花如海明白妻子的气愤,但是唯独他,却不能责怪韩铁城。因为如果连花如海也责怪他,这个世上,韩铁城又能去哪呢?
那许多个十五,韩铁城必定因为想起妻子的惨状而悲痛,但却又不得不照顾夜心。今天,他可以把夜心放心地交给别人,自己全心全意地缅怀海明珠。
花如海又怎能责怪他?
他放下字帖,朝夜心招了招手。
韩夜心走过去,花如海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来。
花如海微微笑,笑容中带着苦涩:“夜心,你不要怪你爹爹。他心里实在是太苦啦。”
韩夜心点了点头:“花伯伯,我明白。”
花如海忍不住摸了摸韩夜心的头。孩子实在是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韩夜心却在心里叹息。他当然能明白韩铁城的痛苦!可是那个真正的韩夜心,能不能懂得呢?他只记得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醒来时,寒冷无比,一无所依。
因为是花满楼的生日,桌上摆了一些平日难得一见的瓜果。荷姑挑了一个香瓜,洗净切盘,蜜色的瓜片好似透明一般。韩夜心正待喊花满楼,却见他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花坛下,不知在看什么。韩夜心准备过去看看,却被花如海拉住。
花如海道:“七童又在胡思乱想了。不要去管他。”
果然,过不一会,花满楼皱着眉走了进来。他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屋子里的其他人,走到琴台前,点燃了香炉,手拨七弦。
琴声如泣如诉,如雏鸟啼叫,羔羊跪乳。
花如海摇了摇头道:“七童想他娘了。我和你花伯母,从来没有吵架过。”
韩夜心也叹了口气。花满楼一定吓到了。他一定希望花伯伯去找花伯母。
可是花伯伯为什么不去呢?
韩夜心道:“花伯伯,你知道花伯母会去哪?”
花如海道:“你花伯母从小和你娘、师父相依为命。她应该回了衡山。”
韩夜心惊道:“那岂不是很远?”
花如海道:“她一旦决定了一件事,就绝不会回头。”
“花伯父,您应该去找她。”
花如海微笑着摸了摸韩夜心的头:“该去的时候花伯伯自然会去的。”
花满楼突然停了弦。他一个箭步走过来,望着花如海,脸色沉重。
花如海和韩夜心都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花满楼道:“爹,今夜的事,是不是严重到你一点也脱不开身?”
花如海点了点头。
花满楼叹了口气,扑进花如海的怀里。
七童少有的撒娇,也让花如海的心变得十分柔软。他轻轻拍着花满楼的背:“七童,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有时候你谁也不想伤害,却偏偏只能选择一个人……”
花满楼的头埋得更深。
他不明白秋素萍为何一定要走,更不明白韩铁城为何偏偏要在今天喝得那么醉!
为什么今天发生的事,让他无所不能的父亲也那么的忧愁、无力。
韩夜心笑着看了会很少有机会看到的充满孩子气的花满楼。他拿起一片香瓜,一边吃着一边望向院外。天是那么蓝,鸟儿是那么自在……
这一天的治疗开始的很早。午饭刚过去一个时辰,莫问针就领着他的徒弟来到了院子。和往日不同,今天院子里只有他们几个人。药已经煎好端了上来。
韩夜心吃过药,即使那药已经吃了快半个月,他仍是不能适应那种苦味。针灸的时候花如海和花满楼又来到了院子里。这一次比平常要长上一个时辰。等到莫问针终于打开门,让花如海进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躺在榻上的韩夜心比平时更苍白。花如海走过去,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莫问针道:“今日是十五,加大了药量和用针时间。花老板,你输送内力的时间也要相应延长一个时辰。”
花如海道:“只要能让夜心好受些,多长时间都无所谓。”
“那就好。”
花如海的内力刚刚传过去,就感觉到韩夜心比以往还要虚弱许多。以前这个时候,韩夜心至少能够醒着,在学会花如海的内力后,还能激起本身的内力,一起周游。
绝不像今天这样!
花如海心中疑惑,望向莫问针。
莫问针道:“今日是寒毒发作之期,小韩公子的状况比平日严重得多。花老板,你是不是感觉到他体内寒气越来越重?”
花如海点了点头。
“这些寒毒平时潜藏在小韩公子体内,今日乘着月光,便要出来作乱。花老板,只有您的三春心法,能稍微抑制一下这七巧仙人的冰魄寒毒了。”
花如海点了点头,继续给韩夜心输送内力。他果然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移,韩夜心体内的寒气越来越重,而且那寒气十分霸道,在夜心体内冲撞,就连他的三春心法,也不能完全压制。
渐渐地,韩夜心的头上冒出白汗。那是三春心法和冰魄寒毒在他的体内争斗,激出的寒气。可是韩夜心的唇还是越来越白,他的身上就像结了一层霜一般。
花如海感觉到那股寒气越来越凶猛。他的三春心法十分温和,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几乎压制不住。他加大了内力的输送,同时也深知,这寒热两气越在韩夜心体内斗争,韩夜心便越受不住!
可是只要他一撤掌,韩夜心恐怕会立刻疼地叫出来!
花如海别无他法,即使是让他用整个内力来换取韩夜心的健康,他也毫无怨言。
天越来越黑了。屋子里也越来越黑。即使是荷姑,也被这紧张的气氛吓住,忘了点灯。
有人脚步一深一浅的走了进来。花满楼不用回头便知道,那是韩铁城。
他的身上仍带着酒气。
韩铁城走到门口,却没有进来。他自己也知道,他带着一身酒气,实在不该接近韩夜心。况且本应是他陪伴在那孩子身边,此时却是老友在拼尽全力!
月光笼罩着庭院。四野一片寂静,只余秋虫的鸣叫之声。
花家从来没这么静过。
许久,花如海才走了出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见房门外的韩铁城。
“去看看孩子吧。”花如海道:“他醒过来的时候,一定很想看见你。”
韩铁城跨进门。他的动作就像一匹受伤的狼,踟蹰地向小狼的地方走去。
花如海休息了片刻,才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放下一杯香茶,就听花满楼说道:“爹,三哥和四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赈灾的事,我想让花开去帮忙办一下。”
花如海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你娘这一生气,不知道要气到什么时候。”
花如海拍了三下掌。
不一会,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十分轻快,好像他连走路都很快乐一般。这个年轻人三步并两步地进了屋子,他朝花如海和花满楼行了个礼,道:“老爷,这大晚上的,您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花如海道:“晚上就不能找你了?越长大,越发油嘴滑舌。”
“这可是莫须有的罪名,七公子,你给我评评理。”
他长得身份有精神。他的样貌虽然不算十分英俊,但只要看到他的笑脸,好像谁也不愿朝他生气了。
他的眼睛又黑又大,花满楼心想,倒有点像小夜的眼睛。
“别啰嗦了。”花如海挥了挥手。花开是他的三个护卫之一。这三个护卫,分别叫花谢、花飞、花开。只有花开,最喜欢说话。
花如海道:“老大那边传来讯息,要家里凑点银子粮食去北方赈灾。现在老三和老四都不在家,这件事就你去办吧。”
花开苦着脸道:“老爷,这么久吩咐我一件差事,竟然是去大公子那儿。唉,这下子又有得挨训了。”
“你要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老大会训你吗?”花如海哭笑不得,挥挥手道:“去吧,今天没力气和你啰嗦。”
“是。”花开弯腰行礼,他看了看花如海的脸色,道:“老爷,要不要叫老大他们过来?”
他们护卫的职责,本就是保护花如海。花府虽说不上固若金汤,但也从来没有人能轻易来去。而在家的时候,花如海也不喜欢有人一直跟着他。
所以只有在花如海出门时,他们才会轮班随伺在侧。用不着跟着花如海的时候,花家的人也让他们去做一点别的事。渐渐地,他们也不光是护卫,而担负起更多的职责。
比如说今天,他便被命令领着赈灾粮款去大公子那儿。
不过花开还是有些担心。因为他从未见过花如海如此虚弱的时候。
他望了望屋内。虽然听说过一点风声,但他也没想到,只是替一个孩子疗伤,竟能耗费掉花如海这么多的内力。
花如海道:“别啰嗦了,快滚吧。”
花开仍回头看了他一眼,走出了院子。
他一定得告诉老大。夫人、三公子和四公子都不在家,花府的高手一下子走掉三个,以前可从未有过。
他虽然不担心花府的防卫,但是防患于未然,也是好的。
如果六公子在就好了。
花开摸着下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