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猫,就知道你还饿着肚子。”三哥笑,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一手递过食盒,一手戳我脑门。
我忙护住额头,冲他做个鬼脸,利落地翻开食盒,拎出一只肥美的鸡腿往嘴里塞,边塞边口齿不清地支吾:“三哥啊,你不知道今天那小子有多欠揍,还说被他抢走的小木马是我送给他的,呸呸呸!还好他跑得快,不然我真踹他……”
三哥眉眼弯了弯,继而正色道:“小雪,下次不许干这种事了,你若不想嫁,咱们不嫁便是,犯不着花那么大心思。”
我心中暖洋洋的,停下啃鸡腿的动作,“我当然希望父亲也能跟三哥一样……什么来着,对,深明大义!”继而有些闷闷,“女子长大了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喜欢还好,若是把素不相识、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凑在一块,岂不是郁闷死人?我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不想离开你和爹娘,或着就像大哥二哥一样娶个男人回家也不错!”
三哥眼中情绪变幻,沉吟了半晌,笑说,“也就你这丫头敢说这样的话,一眨眼当年一丁点大的毛丫头就到了出嫁的年纪,说不定再过几年就要生儿育女、为人母亲了……”三哥定定望着我,就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黑而大的瞳仁里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也许你会找到你想嫁的那个人,到时候巴不得快些离开家、离开我呢……”
我举着油乎乎的手,慢慢偎进三哥怀里,坚定地说,“哥哥,小雪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你让我离开我也不离开,只要你不先离开我!”
今夜是满月,月色真好,窗外一轮极饱满的银月洒下万束光辉,缀成月中仙子白纱裙的丝缕。小时候,我跟三哥在很多个这样的月夜玩耍过,像所有无忧无虑的小孩。
我跟三哥年纪只差了五岁,记事起就屁颠屁颠跟在他屁股后面,上树、掏鸟窝、粘知了、捉弄丫鬟小厮,该干的不该干的全干了。三哥也总肯跟我一起玩的,不像大哥二哥,他们那时候已经是少年郎,每日里在书房摇头晃脑之乎者也,清晨要背书,晚间要温书,父亲盯得又紧,很快就变得呆里呆气。
三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还记得夏日的夜晚,我们在夜色里捉萤火虫,萤火虫飞啊飞,像极了天空中的小星星。三哥说萤火虫其实是星星变的,星星没有自由,就变成萤火虫飞到了凡间,可是管着他们的神仙不乐意了,非要抓它们回去,它们丢下亮晶晶的壳,飞啊飞,结伴逃到了天涯海角,从此再没有人能找到它们。我懵懵懂懂点头,觉得真是一个惊险的故事,也不知道它们后来生活得怎么样了,抬头望望夜空,星星还在,眨巴着眼睛。你们都只是壳吗?真正的星星已经逃走了?
多年以后,再说起这个故事,三哥又有了另一番感慨,说自己宁愿做小小的萤火虫,也不愿做高高在上亮晶晶的壳。
可惜三哥的这个愿望始终没能实现。过了没多久,三哥的亲事便定了下来,是很能让旁人眼红嫉妒的一门亲。三哥要娶的人是安宁公主。
至元十五年,北漠蛮子大举入侵南国,永明帝以身体欠安为由慌忙将王位让给长子福元,自己当了太上皇,从此专心一直以来专心的绘画和书法艺术。被寄予厚望的皇长子却并未表现出力挽狂澜的魄力和决断,在他在位的短短一年零两个月里,南国军队节节败退。阿蛮之耻的时候,永明帝和福元帝都被蛮子掳去了北漠,百般折辱虐待,还传出堂堂一国帝王为北漠贵族提鞋、洗便盆这样的消息。
安宁公主原是永明帝女儿元嘉帝姬的女儿,后来帝姬仙逝,遗下这个女儿,被她的舅父,也就是当今皇上收养。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曾育有五个女儿,阿蛮之耻时,五位年幼的宗姬也被蛮人虏掠到北漠。可怜乱世帝女,或夭亡或遭蛮人蹂躏,再无音讯。正因为此,皇上皇太后对这位安宁公主宠爱有加,为公主拣选驸马更是挑花了眼,以致公主年近二十,尚待字闺中。
我跟这位准三嫂在宫里见过几次面,是极温柔美丽的一位佳人,知道三哥要娶这位高贵美丽的公主时,我还着实高兴了一阵子,颠颠地去给三哥道喜,把我所知道的公主的所有优点,比如笑不露齿啦,举止优美恬静啦,琴棋书画、女工刺绣门门精通啦,都说给他听。
三哥的反应很平静,平静得有点不可思议。我在一边叽叽喳喳的时候,他头都不抬地继续练习书法,字写得没歪没斜,杜甫的一首七律写完,他轻轻舒了一口气,不紧也不慢地举着宣纸吹了吹,问我:“这几个字写得好不好?”
“三哥,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歪着脑袋,看进三哥的眸子里,希望能看出点什么。
三哥把手里刚写好的宣纸团了,一甩手丢到地上,提笔去写另一张。我望了一眼地上,已经聚集了一小堆这样的纸团子。我安静下来,静等着他写完下一张纸,这一次落笔有些重了,下笔的墨点子重得跟只猫熊眼睛似的。这一次,三哥很干脆地把一摞上好的徽宣一股脑儿推进了地上的垃圾堆。
我呆了一呆。
三哥抬头看我,眼睛里竟然含着笑。虽然美男笑起来都魅惑人心,但这个淡淡的笑真有些近乎凄艳了。眸光一动,像是水面碎冰反射的一缕日光,我突然就觉得三哥作出这个笑的表情其实是很艰难的,就好像没有其他表情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只好无奈地、退而求其次地摆出一个最合情理的。
“我很高兴啊,能娶公主娘娘的男人自古也没几个,泼天的富贵,我连博功名利禄的辛苦都省了……”
三哥还在喋喋说着娶公主的好处,噜苏程度快赶上城东的王媒婆了。我的心猛抽了一下。朝廷的国都还在北方时,就有项不成文的规定,驸马当不成有实权的官。推究其中的根源,多半是怕外戚凭身份地位专权,威胁到皇权。因此,自前朝以来的百年间,历朝的驸马日子过得都很清闲而富贵,从年头到年尾都在宴饮、打猎、游历,若是赶上娶到的公主比较包容,还可以多纳几个小妾,尽享齐人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