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与琴声契合得美妙,如黄莺出谷,如山泉流水。
唱到最后那清甜里沁出莫名的忧伤,真叫是柔肠百结。众人听得入神,竟忘了用酒菜,更有在座的姑娘被牵动身世之苦,动容拭泪。一曲终了,余音犹是绕梁。
音乐方面我小有涉猎,知道这奏曲歌唱的女子音律修养很是不俗,想不到这烟花之地竟有如此境界的高人,于是问,“这曲子可真美,姑娘可知道唱歌之人是谁?”
“公子不知,那便是我们这儿的花魁蕊初姑娘了,姑娘色艺双绝,奴家姐妹是比不上的,”若兰道,“这首曲子是姑娘亲自谱曲,倒是轻易不弹的,看来那位赵公子深得姑娘爱慕呢!”
若兰又弹了会子琵琶,撤下酒席后四人玩了会骨牌,众人嘻嘻哈哈玩得也爽快,这样不觉到了后半夜。我不小心打了个呵欠,三美道,“公子,时辰不早,奴家服侍您就寝吧!”说着便将我半扶半推地逼上绣床,那绣床甚是锦绣,桃红帐幔飘飘摇摇地披挂下来,锦被上绣了色彩明丽的鸳鸯戏水。我那时已是微醉,由着她们摆布,横躺在绣床上吚吚呜呜哼唱刚学来的小调。
“公子,奴家为您宽衣!”
便有七手八脚落下来为我宽衣解带,手法娴熟而温柔。一双酥手在我身上游走,我只觉痒痒的,咯咯笑起来。电光火石间,我打了个激灵,跳下那花床,胡乱理一理衣服,夺门而出,一气跑到了大街上。刚才那一惊一乍,身上已出了层冷汗,被后半夜的风一吹,凉津津的不自在。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有几个东歪西倒的醉汉经过,嘴里说着什么胡话,有一个还差点撞到我身上,我心里一阵厌恶,越发觉得这夜过得荒唐。
右肩一沉,我警惕地转头。是他。
“慎之,你怎么偷跑出来了?”暗夜里,他的眼睛映着星月的光芒,越发明亮。有淡淡的酒味从他的呼吸间溢出,没有酒鬼的邋遢,反而透着某种特别的诱惑。
我心里突然委屈起来,说不清楚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尖。鼻头酸酸的,眼睛也酸酸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两大颗眼泪已经“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我又羞又窘,生怕自己的眼泪被那人看到,只寄望夜色够浓,或者他的眼神突然不济。
“慎之,你……怎么了?”他的声音软糯下来,带着朦胧的醉意。
“我……没事,大约是酒喝多了吧!我要回去了,赵公子,后会有期。”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低得也越来越低。
突然厌烦起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小情绪,我后退了一步,冷冷道:“公子快回去吧,别让萱草汀的花魁姑娘久等了!”
赵子文深深睇了我一眼,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街市空旷,他的笑声格外突兀。他一边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叹息,“说的也是,若不是怕贤弟遇上什么危险,我还真不想走。哎,贤弟怎么不再多呆会,要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我懊恼起来,举起两只手,把自己的耳朵捂上,口里念着:“我不听,不听……你——无耻!”据母亲说,我从小便是这样,遇上不喜欢的事便去捂耳朵,孩子气地把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虽然这种做法不过是掩耳盗铃。
“好啦,好啦,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大小姐!”他乜着眼望我,神情惫赖。
“哎吆,你胡子怎么了?”他瞪大了眼,一副极吃惊的样子。
我想都没想,伸手去探假胡须,还在。心念电闪,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她抬头看他,眼神凶悍。
“嗯。”
“你……早知道,你捉弄我?”我鼻子一酸,眼睛已经泪汪汪的。娘亲说得没错,这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不能轻信别人,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都怪我没把她老人家的教诲好好记在心里,呜呜……
“你别哭啊,慎之,哦,你大概也不叫慎之,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何至于哭成这副样子……”他软语道,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他哪里知道女儿家的心思,他的玩笑,于我是奇耻大辱。
“你欺侮我,你可恶、无耻!”搜肠刮肚却只想出这么两句骂人的话,从小到大,我何曾吃过这样的亏,于是哭得更凶。
“好好好,是我错了,我可恶、无耻,我给您赔不是好不好,大小姐您消消气吧!”他弓着身子,像一个最恪守礼仪的秀才一般作揖,手中还捧着一条浅蓝的绢帕,样子倒真有几分滑稽。
我哭了一通,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太丢人了,便止了哭。不情愿地从赵子文手里拈过那方帕子,擦了擦眼泪,然后狠狠擤了把鼻涕。惹到我的人是见不到我优雅一面的。
赵子文嘴角抽动,眼睛弯弯。我抬起头来,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小姐,瞧你哭也哭累了,我请你去吃宵夜,算作赔礼如何?”他皱着眉、鼓起腮,作可怜巴巴状。
我抽抽鼻子,睨了他一眼,并不理睬。
他矮下身子,凑近我的脸,信誓旦旦地道:“保证不会让你后悔。”说完便率先动了步子,我心里不痛快,继续沉默,却还是跟着他的步子,亦步亦趋。
两个人踏了细碎的月光一路找过去,七拐八拐后,终于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家小小的馄饨铺子,粗瓷碗里一灯如豆,晕黄的灯光照拂着这家小小的夫妻店。这个时候还开着张,客人倒也三三两两,看来是专做宵夜生意的。小铺是用篾席搭起的棚子,里边摆了四五张方桌、七八条窄凳,一只小铁炉上咕嘟嘟煨着肉汤,腾腾的白蒸汽绕了棚子乱窜,肉汤的气味在这清冷的夜里格外勾人。
我和赵子文找了张空桌坐下,点了两碗肉馄饨。老板娘是个胖实实一脸笑的妇人,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包馄饨,她包得极快,一手执皮一手拿筷,手起而馄饨落,不一会就变出十几个花朵一般的馄饨。老板则烧沸了水,取了馄饨去煮。夫妇二人边忙活边闲话几句,左不过是一棵葱一只蒜的小事,旁人看着却那样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