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卫公瓒的女儿玉雪聪明,今日一见,果然不俗。”黑衣人笑,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好玩的东西。这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可没有把握凭我那半吊子的才学征服他。
不知为何,黑衣人此时猛然止了声息。因为背对着他,我只能听到声音。先是一阵衣袂窸窣,再是后窗机杼转动的杂音,再然后便没有半丝声息了。
院外橐橐的脚步声响起,我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黑衣人到底是手下留情了。我相信凭他的功夫,瞬间要了我的小命定然不在话下。
“砰——”门被撞开。
“小雪……”
我骇了一跳,刚捡回一条小命,真担心被三哥给吓回去。
“小雪……你还好吧?”三哥哭丧着一张脸,火急火燎地冲进来。真怀疑三哥平时是怎么保护皇帝的,皇帝老儿果真放心让他护驾?
“三哥……”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鞋子都没穿就冲他跑过去,亲人啊!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怎么,刚走了几步,腿便软了。还好被三哥接住,我落入他怀中,不至于摔在地上,“卫四小姐被人吓得软了腿……”这话要是传出去就太丢人了。我身子软软,偎在三哥怀里,两滴眼泪很自然地流了下来。
我身子一直在不自禁地颤抖,三哥把我抱紧了些,“乖,没事了,有三哥在。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到那个黑衣人!”
我嘤嘤啼啼哭了一通,渐渐平复下来,“三哥,那人是谁,他说爹爹做了很多恶事,可是真的?”
“不要听他胡说,父亲是朝廷的股肱大臣,肩负百姓福祉。得罪了人也是可能的,但我相信父亲不会无缘无故冤枉一个好人。”三哥正色道。
“可听那人的口气,似乎真经历了什么家破人亡的惨事……”我心里仍是嘀咕。
“小雪,勿要再提,子不言父之过!”三哥微皱眉头。
“可是……”
恭敏肃然道:“没有可是,这事不许跟父亲母亲提起!”
我第一次看到三哥这么严肃的神情,竟让人不敢直视。只好乖乖地点头,“哦。不提就不提,这么凶……”说罢,想到自己今晚受的委屈,又抽搭起来。
“好啦,是三哥错了行不行,明天三哥就向陛下告假,这两天好好地守着你行不行?”三哥温软了眉眼。
我一听,乐了。三哥自从当上什么劳什子御前带刀侍卫,就出奇地忙,常有三五天都不着家的时候。算来,他有好久都没有好好带我玩儿了。这也算因祸得福吧。
“不过,这两日最好呆在家里,哪儿也别去,我怕这个不速之客仗着自己武艺高强,杀个回马枪,也未可知。虽然没跟他交上手,但此人暗夜里行动起来如鬼如魅,轻功远在我之上。府里人虽多,但真有本事的并不多,交起手来难保没有死伤。你呀……”
三哥的声音听在耳中,模模糊糊,我渐渐失去意识,沉入一个黑甜的梦乡……
***
黎明一点点驱散黑夜,昼与夜以一种稳定的规则更替着,夜再黑,到第二日,太阳升起,黎明和温暖仍旧照常到来。
眼前的男子半翕着眼睛假寐,他一侧的脸庞被晨曦镀了光,连汗毛都金绒绒的。
清晨醒来后,我第一眼就看到守在床边的三哥。许是睡眠不足的缘故,他的脸容有些苍白,眼底是淡淡的青色。一夜之间,他颌下就冒出一圈淡青色的胡茬,并不显得邋遢,反而给他消瘦的面庞添了几分英气。我伸出一只手,轻轻摸摸他的脸,三哥最近像是瘦了,我得跟厨房说一说,让他们炖些补品专给三哥送去。不过这事要悄悄地做,不然被二哥知道,又要说我这当妹妹的偏心了。
我手心里汗津津的,三哥左手扶额,右手握着我的手,他大概一整晚都保持着这个姿势。我心里歉疚起来。
正在这时,三哥突然睁开眼睛。“小雪,你醒了,睡得好不好?”他微皱着眉,语气有一丝迫切,很宠溺地望着我。
若不是看到三哥眼中红彤彤的血丝,昨夜种种,我真以为只是个可怕的噩梦。我的噩梦一向真切,做得久了,反而习惯了,潜意识里握着根救命稻草:天一亮,醒过来就没事了。
“我很好,三哥,对不起,害你一宿没睡,为我担心……”
“只要你没事就好!”他笑道,露出洁白的贝齿。
昨夜的黑衣人在接近父母房间时被守卫发现,他便误打误撞闯到了我的房间。好在并没有惊动父亲母亲,直到第二日早膳时,三哥才轻描淡写地提了提。饶是虚惊一场,母亲听后还是后怕,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将我从头到脚查看了个遍,直到确认连头发丝儿都没少才放下心来。早有家丁一早就赶去大理寺报案,当朝丞相家遭了贼人,大理寺卿不敢怠慢,火速派人查案。消息又不知怎么传到皇宫,皇恩浩荡,皇帝立时派了二三十名大内侍卫,守卫相府,前朝历代重臣多受皇家恩宠,但如他这般恩遇的,却是少有。
大理寺查了几天,半分头绪也无。按说跟黑衣人接触最多的是我,可压根就没人来询问我。我后来才知道,像这种男子夜闯未嫁女子闺阁之事,实在有损名节,若是被外人知道,我这辈子怕是嫁不出去了。
我心焦了一阵,明明不是我的错,明明没发生什么,为什么就该讳莫如深,跟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那阵子好在有三哥陪我散心,也就把这事渐渐放下了。
虽说受了一些惊吓,相府刺客事件的发生也为我带来了一些实际的好处,父亲提前解除了我半年的禁足令,我像刚从笼中被放出来的金丝雀,骄傲地伸展开翅膀。
这一日,惠风和畅。我乔装成男子,跟香儿一起大摇大摆地去黄鹤楼用午膳。阳光很刺眼,黄鹤楼一如既往地热闹。跑堂的一只手托着盛着两三个菜的托盘,脚下如飞。即便如此,汤汁仍稳稳地留在盘中,上菜时唱戏一般吆喝一声——来咯,客官您的菜来咯。
“小二,一间包厢!”香儿脆声道。
“两位公子请!楼上走着!”跑堂的吆喝。
我本想选上次用膳的石园,却被人抢了先,不得已选了石园隔壁的房间。楼上雅间比大堂安静许多,香儿点了几个我平时爱吃的菜,不一会茶水先上来了。
跑堂的取下肩膀上搭着的一条半旧不新的布巾,麻利地抹了一遍桌子,“客官,这是刚沏的明前龙井,新下来的茶叶,今年时气不好,这茶叶金贵,每一两啊比去年要贵上一钱银子,您二位慢用,慢用!”
我点头,冲香儿示意。她从钱袋中取了一块碎银,递给跑堂的做赏钱。跑堂的乐得眉花眼笑,欢喜喜接了,催菜去了。
我啜了一口茶,味道尚可。想起之前在黄鹤楼的石园跟赵子文谈话的情景,心中突然十分挂念他,也不知他现在身在何方。上次不小心醉酒,忘了问他如何再联系。人海茫茫,怕是少有机缘再见面了。心中忽而有几分怅惘。
“哐——”雅间的一整栋木制隔间突然翻倒,一瞬时,尘土、木屑纷飞起来。还好被香儿拉了一把,我及时起身,才免于被隔板砸到。几案上我的明前茶已经毁于一旦,茶水和瓷器碎片狼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