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楼下嘈杂之声渐渐消停,二人相对无言,蔺相安起先还骂骂咧咧,嚷个不停,后来见白黟不搭理他,也就自觉没趣,点了根蜡烛,整个身子窝在床上,或是玩弄头发,或是数着指腹上的螺纹,没注意白黟在打坐时不时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偷偷瞄向他。
待到万籁俱寂,白黟才停止打坐,伸展了下身子,开口道:“你想吃点什么?”
“什么?”蔺相安掏掏耳朵,以为自个儿误听了,那个白毛仔方才问的真是“你想吃点什么”而不是“你要不要来盘清蒸人肉”?
白黟投去两道鄙视的眼刀,没好气道:“你没听错。”
蔺相安蹬了下脚跳下床来,“你当真不是想借机挖苦我?比如若是我说想吃腰子,你不会甩甩头发,用这样的表情对我说‘哈哈哈,这里可没有给恶鬼吃的腰子,撅着你的屁股滚回阴间去!’”他边说边故作一张臭脸,将白黟模仿得惟妙惟肖,“或者在我说想吃白米饭的时候大笑三声说‘米饭?你这样的恶鬼还是吃沙去吧——’”
“行了,”白黟再也忍不住,喝道:“你吃还是不吃?”
蔺相安哼了声:“你都饿了我一月有余了,怎的这会儿突然发起好心来,莫非是因为——”他话语一顿,指尖摩挲桌面,笑道:“良心不安?”
白了恶鬼一眼,白黟面色不善道:“蔺相安,你别不识好歹。”
“我不识好歹怎么了?你若是看不顺眼可以放了我,或是把我打得魂飞魄散,”他步步逼近白黟,眼神挑衅,“据我所知,你可是很喜欢第二种法子,你是不是恨不得将世间所有死去之人的魂魄都打得烟消云散?”
白黟伸手揪住蔺相安衣襟,从牙缝间挤出话来:“你很想死?”
蔺相安也不挣扎,由着对方将他提起,面上笑容却越发灿烂起来:“白公子,您怎忘了,奴才我早就是个死人了,”他见白黟神情一僵,感到一阵快意,“白公子若是不想要我这个奴才,大可拔出背上巨剑将我劈成两半,从此便可耳根清净,也不必再担心我污了您的眼。”
二人间沉默许久,直到屋外响起“小心火烛”的打锣声,白黟才蓦地放开蔺相安,后者脚下不稳,退了几步才站直。
“你真的想死。”白黟木然道。“你竟宁可死也不愿作我的……”
蔺相安眉头微蹙,白黟的后一句话说得声细如蚊,饶是他竖起耳朵也没能听清最后几个字。他本以为白黟在经他挑衅后会立即切断他们之间的连接,亦或是提剑砍他,后一项倒真是如他所愿,毕竟霍子清已去,村庄也不复存在,他对这世间已经毫无眷恋;可那法师只是一动不动站在看着他,一双冰冷的眼睛将他看得寒毛直竖。
“你既已知道我此生最为憎恨的事物便是妖魔鬼怪,”白黟缓缓说道,“如此我又岂会如你所愿?”
未等蔺相安理清这番话的含义,便见白黟接着开口道:“去床底待着,没有我同意不准出来。”
“我……”恶鬼只来得及道出一个字,身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进床底。
这客栈的小二在打扫卫生时想是不怎么在意床底,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旮旯里还挂着蜘蛛网,蔺相安想也不想就要离开这脏兮兮的床底,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身子能活动的范围就只有这床底,再想往外就会像隔了一堵透明的墙,任他如何敲打踢锤都无法出去。“死白毛仔,快放我出去!”
白黟来到床前半跪下来,歪着身子看他,目光深沉,蔺相安倏地噤声。
“我不会把你当作奴才,也不会因为一时不快将你劈作两半,”白黟悠悠说道,“可我也不会任你胡来,今晚你就待在里面,反省思过。”
“反省什么?”蔺相安笑道,“反省我一个死人为何不好好‘活’着非要去寻死吗?”
白黟没有答话,转身离开了屋子。
“喂!你要去哪?喂!”蔺相安恼怒地捶了拳上面的床板,然后抖抖手,暗叫这床板硬得像铁板似的,接着又醒悟这多半又是那不让他离开床底的法力所捣的鬼。
不过片刻,白黟又回到房里,他手上拿着一碟又白又圆的东西,弯身递到蔺相安面前。
“我方才去了趟厨房,里面没有你要的腰子,米饭也有些馊了,我只找到这几个馒头,你将就着吃吧。”
蔺相安看了那碟馒头一会儿,勉为其难伸出指头戳了其中一个几下,撇嘴说道:“馒头一点味道也没有,我不爱吃。”
白黟垂下双肩,转身又离开了,这回他没走出屋子,蔺相安能在床底下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白黟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几块花生糖。
没等那人开口,蔺相安一掌拍掉对方的手,那些花生糖就这么滑到角落边上,碎裂的糖块散落一地。“够了!你不是霍子清,莫要再扮成他了!”
白黟面上的表情就好似方才的那一巴掌是打在他脸上的一样。他缓缓站起身,颈上青筋暴露,攥着拳头的手微微颤抖,良久,方才开口,即便如此,他声音仍有些不稳:“我并非想扮成大师兄,只是想以此来怀念他,”他停了停,再开口时嗓音嘶哑无比,“这世间不是只有你一人想念着他……”
待到白黟上床入睡时,蔺相安仍蜷缩在床底下,默默无语,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馒头,化成猫儿咬了一口,入口香滑软绵,还有些甜。他细细咀嚼着,内心悔恨不已:他一直都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以为白黟是个冷血之人,因而从未想过霍子清在白黟心中所占的份量。想到这,他抬头看了眼,就像能透过床板看到上面的男人——那并非冷血无情之人,只是不善表达罢了。
翌日清晨,蔺相安被白黟狠敲床板的声音吵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往外伸手,欣喜的发现自己能离开床底了。白黟站在桌边收拾着行囊,同时不忘睥睨一旁欢呼雀跃的恶鬼。
“哎,你怎么把花生糖全丢了?”蔺相安惋惜地看着被留下的花生糖。
“本来就不该留着。”白黟头也没转,提起行囊背在肩上,推开房门:“别磨磨蹭蹭的,该走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白黟惊讶地回头:“你这是做什么?”他望着把所有花生糖捧进怀里的蔺相安问。
“这么多花生糖,你不要我要。”话音刚落,花生糖便从蔺相安两手缝隙间落下来,一时间急得他手忙脚乱。
“你是猪脑子吗?”白黟摇摇头朝蔺相安走来,从行囊中抽出一块布将花生糖包起,“变猫。”
蔺相安原本站的位置立刻少了个人,多了只橘黄色的猫。
白黟把鼓鼓的小布包捆在猫的颈项和肚子上,如此一来就不怕走的时候会滑下来了。“行了,就这样走吧。”
“好勒!”蔺相安高声应道,满意地转着圈,装作没见着白黟转身的一瞬浮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