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相安被锁在这间满是陈木香气的房里,他费尽心思思索着逃离的办法,可楼下人群的喧闹、笑声以及酒杯的碰撞,还有穿过门板间的缝隙飘进来的酒饭香气无一不令他无法集中精神,但更令他分心的,是无法抑制,随同黑暗向他压迫而来的记忆。
五年前。
熊熊烈火不知不知燃烧了多少时辰,待再也无物可烧之时,大火消弭,只留下几簇小小的火焰抓着焦黑的木炭,不死心的噼啪作响。蔺相安便是在这清脆的响声中醒转过来。
他睁开眼帘时,见到的是自己的手。这是双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说不上是一双好看的手。长年与草药接触使得这双手布满了斑驳细小的伤痕,指节被柔软的茧所包裹,这曾是双治病救人的手;即便他曾用它们去惩戒那些不听劝告强上鬼山的人,那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一方土地不受侵扰。他从未有过,从未有过——
蔺相安从滚烫的焦土中爬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手,上面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他从未有过像昨晚那般滥杀无辜。放眼四周,不过短短一夜,鸦生镇便恍若地狱,满目的残垣断壁,遍地皆是焦黑的尸首。
“我做了什么……”恶鬼呆若木鸡伫立于空地之上,喃喃自语。
千百年来,妖魔鬼怪横行人间,引发天灾人祸,驱使人们寻求解决之道,最终催生了一个职业——法师。其并非道教或是佛教的分支,只是因为其醉心于法器的修炼且能将之用得出神入化而得名。但凡法师将鬼宠收入法器后,连接生效,鬼宠就算是心有不甘,也不得不听命于法师的号令,为奴为婢。而蔺相安之所以能在盘云山上自由行动,不过是霍子清不愿束缚他罢了。法器破裂的瞬间,随着被封印的力量回归至鬼宠体内,那失效的连接也化作无形的荆棘鞭挞之,折磨之,只因为其没能将主人保护周全;这等状况下,恶鬼不可抑制的陷入疯狂,唯有将周围的一切都破坏殆尽才能甩开那荆棘,平复下来。
“我做了什么……”
蔺相安徘徊在鸦生镇寂寥的街道中,浓黑的烟雾在他头顶翻滚,遮蔽了天际,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他在看到几具因未能及时逃避大火而烧成一体的尸首时蓦然停下脚步,而后撇开头,加快了脚步。
这些人与他在鬼山上所杀的人不同,他们既不是道士也不是法师,他们只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只是想离开这个被酸与强占的地狱,重新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可他们甚至连蔺相安是谁都不知道,就因其而被葬身于火海之中。
蔺相安不敢再低头去看,泪水从他眼眶泊泊流出,镇民们的鬼魂不知何时围在他周围,用无神的双眸打量着他。
蔺相安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可一个念头突然闯进他脑子:霍子清在哪?
蔺相安匆忙推开那些挡在他面前的鬼魂,这些鬼魂刚刚从肉体中脱离,神情痴呆,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他们绝不会如此容易让蔺相安通过。
“霍——子——清——!”蔺相安大声喊道,他侧耳聆听,期望着能听到半点回应,可除了还未烧尽的火焰所发出的噼啪声外,他能听到的就只有自己的回声。蔺相安不放弃地继续喊,一边喊一边寻找着霍子清的尸体。
浓烟覆盖了整个镇子,他只能一点一点的寻找。
蔺相安用眼睛扫过一具具仍维持着死前姿态,却已看不出原本面貌的尸体,许多人在烧着前就已经被崩塌的建筑压死,而烧死的则多数躲在了出不去的角落,蜷缩成一团。
“子清!”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又或许是三柱香的时间,蔺相安终于在一具庞大的尸体边发现了另一具较小的尸体,他立即加快了速度,带着欣喜与悲痛接近较小的那具尸体。尸体被切成了两半——毫无疑问是霍子清的尸体。
“子清……”蔺相安压抑着内心痛楚,环顾周围,努力寻找霍子清的鬼魂,可无论他如何寻找都遍寻不到,即便他大声呼喊,也仍旧无人理会。蔺相安咬咬牙下狠心,强迫自己去注视霍子清惨不忍睹的尸体,伸出指尖去触碰,他本想利用魂魄与肉体的连接找出霍子清的鬼魂,没曾想当他碰到焦尸的刹那,尸体随即变成粉沫,飘散到空中与浓烟融为一体。
蔺相安微微张嘴,愣愣地看着这幅景象,良久,终于坚持不住地跪倒在地,将脸埋进手中,低声啜泣。他可真是愚昧至极,像霍子清那般的好人又岂会成为恶鬼?恐怕早在死的那一刻便下到地府,投胎转世了。
蔺相安摇着头,不知是该为霍子清没有像他这样徘徊世间的而庆幸,还是该为自己又一次形单影只而感到悲伤。
“叔叔,你怎么了?”
蔺相安迅速擦干了眼睛,吃惊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孩童,不、不只是孩童,数百人聚集在他周围,好奇地观望着。
“相公,我们活下来了!”
“是啊,娘子,我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感谢菩萨保佑,感谢佛祖慈悲。”
“爷爷!”
蔺相安慢慢站起身来,呆若木鸡地注视着聚集在他身边的人群。这些全是因他身上的鬼气不自觉被吸引过来的鬼魂们,他们并没有发现自己已死,全都沉浸在幸存的喜悦当中,不是双膝跪地痛哭流涕,便是寻找自己的亲人,一家团聚。
“叔叔。”衣摆被扯了几下,蔺相安低下头,方才与他搭话的那名孩童天真无邪地笑着:“我叫廖和,你找不到自己亲人了么?爹爹和娘亲说他们可以帮你找哦。”
廖和说话的时候,一男一女两名面容和善的人从他身后走出,“是啊,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活下来,这位兄台,需要我们帮你寻找亲人吗?”男人问道。
“多谢三位的好意,不必了,”蔺相安摆摆手,惨笑道:“我孤身一个,没有亲人。”
“那岂不是好惨?”
女人连忙地轻声呵斥:“廖和,不许这么跟大人说话。”
“没事,童言无忌。”蔺相安对孩童露出温和的笑,他望着四周欢声笑语的鬼魂们,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他可以弥补自己的错误。
对呀,他可以弥补自己的过错!
蔺相安几乎要为自己忽然冒出的想法高兴得飞起来,一双眸子重新恢复了神彩,布满了对未来的期望。
“兄台,敢问如何称呼?”男人问。
蔺相安扭头面对三人:“鄙人姓蔺,是名大夫。”
哐啷!
楼下不只打碎了什么,尖锐响亮的声音震得蔺相安回过神来,他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想起村子已经不在的事实,那些熟悉友好的面孔再也不会笑吟吟地称呼他蔺大夫,而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他都要因为连接的影响而被迫成为白黟的奴隶……
若是一般人陷入此等处境只怕会心灰意冷,甚或自寻死路,但蔺相安从来就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他自幼在妓院长大,虽有个爱对他又打又骂的娘亲,可姐姐们的疼爱以及他活泼的天性练就了他如今乐观坚毅的性格。只稍片刻,蔺相安就决定他今天非离开此地不可。
恶鬼首先对房里的窗子打起了主意,他跨步上前,试探着摇了摇这木制的窗子,只听到格拉格拉的响声,锁了。
挨千刀的小兔崽子。蔺相安狠狠在心里骂道,不敢使劲拉开窗子,唯恐弄坏了窗将阳光泄进来,那可直接就魂飞魄散,得不偿失了。
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出去呢?蔺相安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
这边恶鬼使尽心机想要逃出去,那边法师闲适地坐在客栈一楼窗户边上,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观赏着河道水面映出的粼粼月光。他这位置可不是随意挑的,这儿不仅风景好得很,而且还是通向客栈大门口的必经之路。白黟漫不经心地抿了口酒,瞥了眼楼梯口一晃而过的黄色影子,嘴角不觉上翘。
“客官,您点了一盘白斩鸡,一瓶女儿红,一共是——”算盘噼啪噼啪响,“这个数。”
“老板娘,能算便宜点么?”白黟微笑道。
老板娘轻笑一声:“你模样长得倒是不错,但我这好歹是做生意的,若人人都像你这样,那我这生意可就做不成了。”
看来美男计用不成了。白黟摸摸鼻梁,手一低从地上拎起一只橘黄色的猫儿来。
“喵!!!”
“那我能用这个抵帐吗?”白黟把猫儿提到脸边,笑吟吟地看着老板娘。
“这个……”老板娘苦笑,这可让她怎么回答是好。
“开个玩笑。”白黟站起身,从兜里掏出碎银搁在桌上,而后就拎着那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猫儿上楼去了。
老板娘收下银子,偏头想了一会儿:“怪事了,那男人来的时候有带猫么?”
“骗子!”一回房,蔺相安便张开猫嘴,破口大骂起来,全然不管自己还被白黟拎在手上,身子在半空中摇来晃去,“你居然骗我现在是白天!”
白黟冷笑一声,将蔺相安扔进房里,关上房门,神情冷峻得与他方才在外头的表现全然是两个人,接着,他说了一句让蔺相安气得肺都要炸开的话。
“我不骗你,你怎么会傻兮兮地走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