娆荼靠在床上,忽然捂住心口,心中的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她推窗看向外面的天色,暗沉沉的,好似天上装着几万斤重的雨水,很快就兜不住了要当头泼下。
她拥着被褥,风吹过,无边孤寂迎面而来。
脚步声响起,他推开了院门从外面走来,黑色披风里面是一身长玉袍,竟是说不清的写意风流。
娆荼脱口叫道:“宴冰。”
他看到木窗内的女人,这是一幅萧瑟凄绝的画面,破旧的木窗框住她绝世的容颜。山雨欲来,她缩在一方角落,无助而无辜。
沈筑快走几步进了屋内,将窗户关上,斥道:“外头风冷,察觉不到?”
娆荼有片刻的怔忡,“要下雨了么?”
他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放平躺在床上,掖好了被角,“山雨欲来。”
娆荼握住他的手,他刚刚骑马回来,指间微凉。“宴冰,要下雨了,别再出去了。”
一声宴冰,说给十年前的他听。
他“嗯”了一声,“我不出去。”说着将一方木桌搬到了床边,点燃桌上油灯,他坐在床沿看鸣岐居士的书。
灯光将他的影子照落在她身上,她伸手虚空抓了抓,轻声道:“这样就好很。”
这样,他就在她身边,是她的天,是她的山,为她扛下所有。
沈筑回头揉了揉她的脸颊,温言道:“天色还早,再睡一会。”
“好。”她攥着他的衣袖,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耳边响起他刻意压低的翻书声。
曾今,她这半生最美好的岁月,在他的翻书声中流走。
沈筑将鸣岐居士的书翻开完毕,摊开一张白绢,捏起一管细毫,在白绢之上洋洋洒洒写下万字长文。
停笔时,窗外已经落起了雨。沈筑听着雨声,想他这一生,十岁之前不知愁为何物。十岁时父亲辞官回青州,十二岁父母皆亡。十九娶了她,二十游学,二十四高中探花,二十七官拜黄门郎,二十九又遇见她。
他看向娆荼,神情温和。那晚烟花柳巷,她在灼灼芍药花窗前对他回眸一笑,明明眉眼口鼻皆不像,可他知道,是他的阿蘅回来了。
“宴冰……”她攥紧了他的衣角,秀眉微蹙,似乎陷入梦魇。
沈筑握住她的手,“阿蘅,我在。”
娆荼睁开眼睛,看见他时愣了愣,忽然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宴冰,你别走。”
门被叩响,柳杏在外轻声道:“姑娘,该喝药了。”
沈筑拍了拍娆荼的手,她放开了搂着他脖子的姿势,对门外道:“端进来。”
柳杏端来一碗澄澈的药汤,沈筑尝了半勺,微甜。柳杏解释道:“陆先生特意开的温补汤,对身子无损,可以稳固根本。”
娆荼接过药碗,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沈筑在一旁道:“你不知道喝慢点?谁跟你抢?”
娆荼用手帕抹了抹嘴,“你不知道说话温柔点?一直都是这样,冷冰冰没人情,假正经。”
沈筑无言以对,反思自己是否一直如此。
娆荼对柳杏道:“你以后有了意中人,千万给我看看,若是那种冷冷冰冰连句好话都不会说的木头,就是长得再俊也不能嫁。你瞧我就是个例子,当时猪油蒙了心,才一心非他不嫁。”
柳杏忍笑走了,小丫头有一种感觉,她觉得姑娘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以前故意跟沈大人唱反调。现在却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一副憨态,就好像一位娇羞的娘子在抱怨她的丈夫,明明满心欢喜,却偏偏百般挑剔。
沈筑等柳杏在外面关了门,对娆荼道:“编排我的不是,你很欢喜?”
“是很欢喜。”娆荼看向案上的白绢,只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不禁问道:“写得是什么?”
沈筑收起白绢对她道:“贴身带着,万一以后有什么危险,它可以保命。”
娆荼展开看了看,却是万字治国策,看不太懂。
“我不要这东西。”
“听话。”
“你不能保我性命么?”
“我……我也可以,只是这个东西,你先好好保管。”他将白绢叠好放入一个锦囊中,将锦囊收长线挂在她的脖子上。
娆荼握住锦囊,看着他的眼睛,“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阿蘅,你怀着孩子,将他生养大会很幸苦。”
娆荼捂住小腹,“我不怕。他又来找我了,这一次,我再也不能把他弄丢了。”她有些警惕地看着沈筑,“所以,你别打他的主意。”
沈筑微微一笑,“我只是有些醋。”
娆荼睨了他一眼,“没羞没臊,跟个没出世的孩子醋什么?”
沈筑将她拥入怀中,听着外面的雨声,他道:“若是女儿,叫做衡秀,若是儿子,叫作衡文。可好?”
他拿起她的手,在手心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
衡,与蘅同音。
娆荼摇头道:“难听,我的孩子取名,你凑什么热闹。”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扇上,可以看见窗木嵌入墙壁的地方已经湿了,沈筑将被子拉到她的颈处,“冷不冷?”
娆荼摇了摇头,“你呢?”
“我也不冷。”
“宴冰,什么时候回京城?”
“你想要回去?”
“不,我盼着永远别回去了。这样很好,我只想有个院子,一栋小小的房屋,不用怎么装饰,旧木框窗子就好。院子里种满花草蔬果,树下有一口老井,夏天可以浮瓜沉李,冬天可以围炉取暖。”
沈筑神色恍惚,喃喃道:“一家人围炉夜话,就很美好。”
娆荼抬头看向他,见他眸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她轻轻倚靠在他怀中,闭着眼睛闻着独属于他的气息。时间若能停在这一刻,也好。
阴雨绵延了三日。总是白天下雨,入夜结冰,院中的泥土冻得僵硬,第二日人走过去,又化为冰泥。
很多年后,她常常忆起景辉元年的那三个雨天,她与宴冰相拥在破旧的小屋中。时光很短,也很长。
那一天入夜,娆荼心中莫名的慌乱,搂着沈筑左右难眠。沈筑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迷迷糊糊中叫了她一声“阿蘅”。
“我睡不着。”她道。
他睁开眼睛,将她往怀中紧了紧,没有言语。
“沈筑,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推他,想要弄个明白。
“阿蘅,好好睡下。”
黑暗中,他声音温柔的仿如三月春风。
娆荼心中稍安,缓缓闭上了眼睛。很快她沉沉睡去了,她没料到,再醒来时天地变色。她没料到,以后许许多多个日夜,他的声音只余那句“好好睡下”,回荡在她的耳边。
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他一身白衣站在船头,对他轻轻挥手。她沿岸而跑,想要追上那船,可是很快顺流而下的船就行远了。远了,他的脸朦胧,身朦胧,最后连小船也朦胧,消失在水际天边……
马车车轮压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娆荼的脑子昏沉沉的,忽然车轮的声音听了,另一个声音在耳边道:“姑娘,快醒醒,快醒醒……”
睁开眼睛,山鬼的脸在她眼前晃动,她扶着车壁坐起身,疑惑道:“这是哪?”
山鬼道:“姑娘,咱们已经在东吴阴山谷了。”
东吴……阴山谷?娆荼反应了片刻,皱眉问:“是什么地方?沈筑呢?”
山鬼低眉不言。
娆荼忽然一惊,“你说什么东吴?怎么会在东吴?不是在大梁境内么?”
“姑娘,咱们已经出了大梁。”山鬼解释道,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产生了回音,空旷而幽远。
娆荼掀开车帘子,一道刺目光线射了进来,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好容易才缓过劲来,却见周围山石嶙峋,皑皑白雪,不知身在何处。
“这……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不在姑射洲?”
“这是阴山谷。”陆知命掀开帘子,“马车行了数日,早已离开了姑射洲。”
娆荼向帘子外面看去,见前面还有一辆马车,微觉心安,“沈筑在那车里么?咱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不是应该去金陵么?”
“此处隐蔽之极,没有人能找到这里,所以要来。至于沈筑,他已经回了京城。”陆知命淡淡地道。
娆荼怔了片刻,难以置信,下车跑向另一辆马车,车夫是李渔。掀开帘子一看,里面坐着玉秀、珍珑和眯着眼睛半睡着的谢老夫人。
珍珑微微偏过头,轻声道:“夫人可安心在此养胎,不会有人打扰。”
娆荼转头回望山谷,却见西北处有几栋崭新的瓦舍。虽然不大,却显得十分结实。
“沈筑一个人去了京城?”娆荼看向陆知命,“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大人留下一些东西给你。”陆知命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呈给娆荼。
娆荼撕开信封,抽出竹宣,上面写道:“立书人沈筑,曾因负良人,无颜对妾室娆荼,情愿立此休书,任凭改嫁,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她逐字逐句,看了许久。
山鬼和柳杏从车厢中抬出一个木箱子,打开箱子盖,是一箱子黄金和一个小檀木盒。
娆荼捧起那个檀木盒打开,只见其内两只月牙耳坠,一柄神符匕首,还有一只长玉簪。
长玉簪,是他一直束发用的。
山鬼低声道:“沈大人将金陵城的府宅变卖,这是黄金三千两。他说……说……”
娆荼收起那份休书,“说什么?”
“他说欠债已还,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娆荼点了点头,苍凉一笑:“是啊,欠债已还。”望着那处瓦舍,她缓缓走去,鞋子踏入雪中,积雪没入膝盖。
山鬼怕她跌倒,忙上前扶她,却被她给推开了。陆知命微微皱眉,上前缓缓道:“娆荼,世上事原本勉强不得,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是,勉强不得,我不勉强。这不就是我所求的吗?”她吸了吸鼻子,扶住陆知命道:“我腹中的孩子还好吧?”
“好。”
“颠簸了几日,固本安胎的药该继续吃。”
“是。昨日为你把脉,身上的毒已尽。接下来好好调养,这谷中无人打扰,住些时候,生下孩子。就有的忙了。”
娆荼笑道:“是啊,我还要照顾孩子,还要侍奉姥姥,是很忙。”
陆知命将她扶进屋,一间堂屋,左右两间睡房,向后门出,还有几间瓦舍。一共竟有六间睡房。屋内床被整齐,桌椅全新。
娆荼在一间房屋中坐下,手里捧着那个小檀木盒,手指已经冻得僵硬。山鬼和柳杏去灶房烧了灶火,屋内铺有地龙,很快就暖和起来,她面色平静,将盒子和休书放在床上,对陆知命道:“请先生稍等,容我先去安置好老夫人。”
陆知命点了点头,见她走出门,在各个房间看了一圈,最后将谢老夫人送入最大的一件房间,又令丫头去灶房看看有没有米面油盐,若有先做些东西来吃。
吩咐好一切,才回到房间,对陆知命笑道:“姥姥很满意,这儿虽然远离了姑射洲,但同时也远离了纷争。李渔带了一些种子,等开春了,可以在院中开辟一处菜圃。”
陆知命温声道:“你心中若有苦,不必强忍着。”
“我很好,哪有苦?”娆荼在床沿坐下,指着一张椅子叫陆知命坐,“他一个人在京城,有危险。”
陆知命不置可否。
娆荼将白玉簪子从盒中拿出,“请先生将此物还给他,既无瓜葛,这是他的东西,我不要。”
“以后若有缘份,还是亲自给他的好。在下暂时不会去金陵。”
“先生不去金陵城了吗?”娆荼微惊。
陆知命摇头。
“你要留下来?”
“受他之托,等你生下孩子,我再离开。”
娆荼忍不住问道:“他一个人在那里,他想要做什么,他……他会不会死?”说话间,泪水夺眶而出。
“他有他的路要走。”
“他会不会死?”
“你不想让他死了?”
“我……我此生不愿与他相见,可是……我不愿他死。他要死在京城吗?他一个人,没有人给他收尸啊……京城那么大,里面的人那样坏,他一个依仗都没有,要怎么办?”
“他会娶浔阳公主。”
“浔阳公主……浔阳公主……”娆荼抹了抹眼泪,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浔阳公主那么喜欢他,她不会让他死的。”
陆知命心中暗叹,瑜亲王登基后,天子之怒,浔阳公主能拦下什么?
“是么,陆先生?他会好好活着,娶了公主,侍奉新帝,入主中书省,以后正是逍遥得意。”娆荼的声音微微打颤,只乞求陆知命能说一个“是”字。
陆知命最终点了点头,“所以,不必为他担心。”
娆荼心乱如麻,忽见珍珑站在门外,她忙起身将她拉住,“珍珑,沈大人在金陵城不会有事的,是吗?”
珍珑沉默了片刻,才道:“也许等到明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他回来看夫人。”
娆荼望向门外,有数株桃树。树枝上压着白雪。
陆知命上前道:“东吴的冬天过去,春天很快就会来,到时候山中一片幽绿,桃李开花接果,等到夏日果子熟了,拿到冰泉水中镇一镇,会很好吃。然后秋天很快就会来,初冬的时候,你生下孩子。第二年,桃花又开了。你看,其实日子过得很快。”
娆荼扶住门框,心中苦涩难言。不管是陆知命还是珍珑,没人愿意告诉她实情,但她知道沈筑在金陵是九死一生。
回想姑射洲的种种,只觉得心碎肠断,他总是那样一个人,将在深沉心机隐藏在温和淡然之下,就算泰山压顶,他也会保持着云淡风轻。
娆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只是好好将养身子。若他不幸死了,至少,还可以为他留后。
陆知命温言道:“来的时候,沈大人嘱咐我,这谷中少了一口井。等安顿下来,我与李渔一起,在院子里打一口井。”
娆荼朝陆知命强颜笑道:“他还记挂着这个,只是我随口一说罢了,先生不必当真。”
陆知命笑道:“有一口井原是方便一些,我记得小时候与师父在道观中也打过井。”
山鬼和柳杏走过来,笑说在后院找到一个地窖,里面埋着梅子酒,还藏着好些熏肉,干草药干菌菇。她们切了一块熏鹿肉,煮了小米清粥,贴了白面饼,让去吃饭。
娆荼被两个丫头架着到了谢老夫人的房中,老夫人先前有些困顿,如今缓过劲来,对娆荼笑道:“蘅儿,别太念着姑爷,他们男人总要做大事的。横竖这里有这么多人,你肚子里有个小的,这儿还坐着我这个老的,可还不够你忙的?”
娆荼微笑道:“只是委屈姥姥远离故土,跟着蘅儿颠沛流离。”
“你在一天,我享一天福。等我老死了,你将我的棺送到姑射洲,跟你姥爷埋在一起,也就是了。”
娆荼道:“姥姥是有福的,只怕我怀里的孩子长大了娶了媳妇,姥姥还健在呢!”
谢老夫人笑道:“那我可就真成了老不死的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山鬼柳杏和玉秀几个将做好的饭菜端到屋内,娆荼只说不必有主仆之分,叫大家围在一起吃饭。
她闻着小米粥的香味,赌气道:“沈大人在京城还要羡慕我们呢,围炉吃饭,围炉阔论,可不比他在金陵城当中书令与人勾心斗角好!”
谢老夫人摇头道:“你这孩子,姑爷在庙堂上施展抱负,怎么还不念着人好呢!”
娆荼展颜一笑,“我只是说说罢了,哪能……哪能……不念他好。”说到最后,有些哽咽,便再不说了。
强撑着吃完了饭,天已经黑了。这是一处深谷,四周悬崖峭壁,入谷的窄路已经被陆知命封死。晚上柳杏在屋内收拾被褥,娆荼便坐在一边,摆弄那一箱子黄金。
柳杏道:“大人将府宅变卖了,不知要住哪呢。”
娆荼淡淡地道:“自然有驸马府给他住。”她抛了手中的金镙子,发出一声叮咚脆响,没好气道:“三千两黄金有什么用,将人困在这里,又花不出去!”
山鬼笑着进来,“小姐,我瞧这处极好,也没有什么花销用处。地窖里屯了许多稻谷酒肉,等秀娘开辟了菜脯,种上瓜菜,咱们也有新鲜的菜吃。有酒喝,有肉吃,这日子不是美得很吗?”
娆荼瞥了她一眼,“那是你。”她忽然心中一动,“稻谷可以吃多久?”
“要是留一些谷种播种,一年又一年,可以吃很久呢!”
娆荼气道:“谁要一年又一年待在这里,你就说不种稻谷,就那些可以吃多久?”
“大约……一年吧。”山鬼不确定道。
娆荼沉吟道:“一年……他准备了一年……山鬼,你后来去沈家老宅又看到什么了吗?”
山鬼看了看窗外,走到娆荼身边低声道:“我看到了姑娘、陆知命、甚至还看到了我……”
娆荼愣了一下,拧眉道:“你说的什么?”
“沈大人不是一个人回的金陵。我们这一批人都跟着他呢。”
娆荼“嗯?”了一声,“我们不是在这里么?怎么又跟着他?”
山鬼叹了一口气,“姑娘,你脑子怎么不灵光了。我是说,有人冒充了咱们,跟在沈大人身边。”
娆荼惊道:“他知道吗?”
“当然知道了!就是他安排的。所以,姑娘你就安心待在这里,沈大人心里有谱,他那样的聪明人,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娆荼听山鬼如此说,稍觉心安,却马上又摇头道:“我只怕他……自己求死。”
“姑娘,既来之则安之,你怕来怕去,忧心忡忡,却没什么用。”
娆荼叹了一声,“你说的对。”她捧起檀木匣子,抚摸着里面的神符和玉簪。
神符,曾今刺入他的胸膛。玉簪,是他一直戴着的,如今脱去簪子,是请罪之意么?
她忽然气极,抓起休书攥成了一团,愤愤道:“什么‘任凭改嫁,永无争执’?沈筑,你死了我自然是改嫁的,不仅改嫁,连孩子都不随你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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