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雪千伊喃喃说道。这声音极小,小到连雪千伊自己都听不清楚。
在她的四周充斥着愤怒,争吵和面红耳赤。就连站在雪千伊身边的子悦和牧歆,此刻得注意力也全在争吵的双方中。雪千伊发出这样的声音,自然没有人注意到。
“我愿意!”雪千伊终于鼓起了勇气,大声喊道。这一喊震慑住了全场,所有人都带着震惊的目光看了过来。
“马公子,祭司大人,你们别吵了,我愿意。”雪千伊目光坚定,朝着众人大声说道。
子悦一把抱住了雪千伊,她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倒是雪千伊此时像个大人般,轻轻地拍着子悦的后背以示安慰。
从袁汝南府上回来的第二天,雪千伊一大早便在子悦和牧歆的陪同下前往万宝楼,想要试着争取在神庙举行花魁祭典。事情的进展倒也顺利,万宝楼的人爽快地答应了雪千伊的请求,马玉林紧接着便带着雪千伊等人来到光枢神庙与祭司协商。
未曾想神庙紧闭大门,以斋月未尽为由拒绝万宝楼一行人入内。连进门都得不到许可,遑论其他。无论万宝楼一方如何劝说,私下承诺好处,抑或携威恫吓,神庙接待的人始终不为所动。一行人就这样被堵在神庙门口,在无尽的争执中僵持着。最终,管事的林祭司索性提出,若是正选花魁能接受涅槃之礼,便放他们进门。
所谓的涅槃之礼,源自于光枢大神翻越刀山火海,沐浴黑暗污浊,最终脱胎换骨,重生于世的传说。后人稍加简化,便形成了脚踏荆棘路,身淋污浊水的所谓涅槃礼仪式。这仪式所用的荆棘俗称虎头荆,条条粗壮,遍布其上的长长尖刺触目惊心,便是刺一下都如钻心刮骨,痛楚彻骨;污水更是混合了泔水、尿水、泥水等,恶臭难当,实非一般人所能承受。
这样的仪式往往被用于罪孽深重之人的忏悔上,因其对精神与**的双重摧残,就连铁打的七尺大汉都不愿轻易尝试。神庙祭司看准了万宝楼带来的所谓花魁是个貌美柔弱的小姑娘,便以这样一种对方决计不可能接受的方式吓退她和万宝楼,堵住对方的嘴,以免他们再继续纠缠下去。万宝楼的人自然明白神庙的心思,先前的争吵便源于此。
然而令众人没想到的是,雪千伊竟然,答应了。
“我······我想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大夫······待会儿······”雪千伊怯怯地问道。
“雪姑娘放心,我马上找林湾城最好的大夫过来。”马玉林说道。
“不用担心。姑娘果真有如此至诚之心,我们自会有祭司照顾您。”林祭司收起了先前傲慢的态度,他已然对眼前这位花魁刮目相看。
“这丫头记性倒好,待会说不定那神庙里的大夫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站在子悦身旁的牧歆说道。而一旁的子悦则一直神情忧虑地望着的远处雪千伊。
牧歆:“丫头啊,真是从来都不让人省心。她很傻又很单纯对不对?”
子悦:“你这是在夸她吗?”
牧歆:“夸她?不不不,这世上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她。我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这丫头了,可是她还是能不断地给我带来意外。如果你对她心存愧疚的话,就好好把握她给你争取的这次机会吧。”
仪式当场便选在了神庙正门后的院子里。虽然还处在斋月之中,但许多祭司还是闻讯赶来,想要瞧一瞧这难得一见的场面。小小的正门院里一时间涌进了许多人,神庙的祭司们都站在了右侧的走廊里,而子悦牧歆则和万宝楼的人站在了左侧。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地上铺满的荆棘条时,不论是万宝楼一边还是祭司一边,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场中的雪千伊,丝毫不敢想象这样一位柔弱的少女能面对这些。
“哗啦”一声,一大桶污水泼到了雪千伊身上,将她整个人淋了个通透。两边的人都自觉地捏上了鼻子,不住地用衣袖煽走扑面而来的恶臭。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污水散发的臭味上时,雪千伊已经在荆棘路上迈出了第一步。伴随着一声突兀的惨叫,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这叫声是如此的凄厉,以至于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感到毛骨悚然。
此刻的雪千伊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冒出来,与泪水一起流过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刺骨的疼痛让她一动也不敢动,但身体却因强烈的刺激微微地抽搐起来。雪千伊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所想便是止住身体的颤抖缓解疼痛,尽管这样的缓解几乎是杯水车薪。片刻之间,鲜血已经混着污水在雪千伊脚下缓缓地延展开来。
这小小的一步,比她平生经历的所有痛苦加起来都还要多;这小小的一步,让她瞬间发现了自己的脆弱与渺小;这小小的一步,让她彻底失去了坚持的勇气。她猛地抽回了钉在了荆棘中血淋淋的脚掌,重重地跌倒在地。
子悦疯也似的跃下走廊,不顾几位祭司的阻拦,跑到雪千伊身边抱住她那兀自颤抖不止的身子,哽咽道:“小伊,咱们不走了。什么狗屁神庙,什么狗屁祭司,咱们都不找了。这就回家。”
子悦的呼喊让神识游荡在苦痛之海中的雪千伊慢慢缓过神来。看着远远围着自己的众人和前方空荡荡的荆棘路,看着子悦眼含热泪,雪千伊明白这回是自己逞能了。
牧歆也是跑了过来,想要扶起雪千伊:“再想办法就是了,今天千万别再走了。”
万宝楼的人此时围了上来,马玉林看着雪千伊兀自涌血的右脚,直摇着头。随后他朝向林祭司说道:“今后我万宝楼出的香火钱加十倍、二十倍还是其他条件,通通都好说。万望林祭司通融,让我们见见大祭司。”
林祭司见雪千伊如此痛苦亦是不忍,但一听万宝楼张口闭口还是钱,心中对这些商人厌恶愈甚。他原本就是上位祭司们的推到前台扮黑脸的角色,所以此刻更是扳起了脸,说道:“马先生的心意我们领了。先贤有言‘九鼎出,万民顺。大典立,天下平。’这世道乱就乱在有规无矩,有矩不守。马先生既来自君山,当是明白人,还请自重。”
闻言,马玉林不禁握紧了拳头,但须臾还是松开了手。
突然间,雪千伊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子悦和牧歆。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一边踉跄着再次踏进荆棘路,一边流着泪道:“悦······姐姐,我······我可以······的。”
剧烈的疼痛疾风骤雨般地从雪千伊的脚下袭来,像是千年的寒冰利刃一寸寸割开刺透脚上的皮肉,又像是地狱涌出的熊熊烈火,一处处灼烧着脚上的血肉筋骨。只一会儿,苦痛已然麻木了雪千伊的知觉。颤颤巍巍的她每走一步,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子悦扶着牧歆的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祭司们也不忍心再看下去,纷纷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一个娇小的身影从走廊中跃了下来。来人一掌扫荡了雪千伊身前的荆棘,刚落地便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雪千伊。众人反应过来时,发现来人竟然是一位身穿祭司服的七八岁小姑娘。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扶着。”小姑娘朝着雪千伊身后的子悦和牧歆大声喊道。子悦和牧歆却一时不知所措。
“汝怡,这涅槃礼乃是历代大祭司定下的规矩,你这是何为?”林祭司同样喝道。
子悦、牧歆一齐反应过来,莫非眼前这小姑娘就是他们想找的袁汝怡?
“对一个柔弱女子施加这样的残忍礼数,若是光枢大神有灵,怕是会忍不住雷殛了你们。”小姑娘顿时声色俱厉。
“你!”林祭司一时被小姑娘的话堵住了嘴。正当场面不知如何处置之际,侧边不知何时打开的院门里,一位年老的祭司被几名祭司搀扶着走了出来。
那老祭司须发皆白,身着着与场中祭司都不同的白色长袍,有一种威严持重的神采与风骨。
“大祭司安好。”在场所有的祭司连同雪千伊身边的小姑娘,纷纷朝着老祭司弯腰鞠躬。
“大祭司,这姑娘她······”管事祭司话刚出口,便被大祭司打断。后者对扶住雪千伊的小姑娘说道:“汝怡,带她去修养吧。”
大祭司转向万宝楼一方,接着说道:“几位,花魁祭典的事便来议一议吧。”说完,大祭司原路直接走出了院子。
众祭司纷纷退去,万宝楼的人在祭司带领下随大祭司而去,子悦和牧歆则来到已经不省人事的雪千伊身边,她们跟着小姑娘从另一边出了院子。
“哎呀,疼疼疼疼疼······”子悦和牧歆端着热水走到门口,便听到房内雪千伊发出的阵阵哀嚎。
见到子悦和牧歆推门进来,雪千伊一把抓住正给她上药的小姑娘的手,开心地叫道:“悦姐姐,牧姐姐。这位,呀,疼疼疼······这位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找到啦!”
子悦和牧歆连忙安抚下疼痛与兴奋交织的雪千伊。此时她身上的污浊之物已经洗净,待脚上的伤口一番清理上药,雪千伊终于在疲倦与药效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这位雪姑娘灵力基础甚好,这次没伤到筋骨,只需躺床上修养两天便会好了。”忙活了许久,小姑娘一边打理着身边的药材,一边轻声说道。
子悦和牧歆闻言都松了一口气,两人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位小姑娘。除了和祭司们一样的青色袍服,无论是身材样貌还是白嫩如雪的皮肤,看起来和普通人家的小姑娘并没有什么区别,就连声音也是一般稚嫩。联想起昨日袁汝南奇怪的解释,子悦和牧歆此刻都是疑惑非常。
子悦:“请问姑娘便是袁汝怡吧?”
那小姑娘停顿了片刻,随后继续收拾自己的药箱,淡淡说道:“这里没有袁汝怡,只有祭司汝怡。”说完便带着药箱朝门外走去。
“袁······汝怡祭司,请留步。”来不及思索对方的话,子悦连忙喊道。
袁汝怡回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放心吧,会帮你们忙的,我答应这丫头了。”
目送着袁汝怡离开,子悦和牧歆回头看向床上的雪千伊。经历了痛苦与兴奋交织,后者的脸上透着安详的神色,已入梦乡。
随着袁汝怡的指引,子悦和牧歆来到了神庙后园一处极偏僻的木屋前。据袁汝怡说,这里本是神庙放置杂物的仓库,因为后园修缮工程缺少资金而一拖再拖的缘故也是废弃了许久。
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传出,仓库大门仿佛极不情愿地被推开。三女避开了门楣洒落的灰尘,却还是被仓库中扑面而来的朽蚀味迎面冲个正着。
袁汝怡手拿木条扫荡着四周的蛛网,领着两女走了进去。这处仓库极为宽敞,原本昏暗的环境因为屋顶的破洞也亮堂了许多。四周堆放的杂物蛛网与积尘,屋顶破洞之下却正有一方空地。
“我看了你们的符文全篇,你们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吗?”袁汝怡突然问道。
子悦:“是和我身世相关的一些线索,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这符文里到底会讲些什么。”
牧歆:“我对灵阵有些了解,但符文却是一窍不通。”
袁汝怡神色变得异常严峻,她回头关上了仓库大门,然后来到子悦面前说道:“你可知这符文乃是失传许久的暗符,甚至拥有着遗失领域?”
“遗失领域?”子悦和牧歆同时惊讶道。
袁汝怡:“无论是明符还是暗符,都有着特殊的灵效,如文字,镜像抑或特殊领域,这些都叫做符文桥。也就是像桥一样通过这些获得作者想要传递的信息或效果。天下三百多种明符和四十多类暗符都拥用这样的符文桥,都可以依照书中记载方法探究。唯有少数几种暗符,它的符文桥神秘莫测,变化多端并且危险至极,完全没有什么参照和依据可寻,所以被称为遗失领域。”
牧歆:“也就是说······这样的符文要么不出现,出现了就意味着里面蕴含着极其重要的东西?”
袁汝怡:“多重要我不知道。只不过能布下此等暗符之人必定道行十分高深。据我所知,就连当今的君山教宗能创制遗失领域的人也是屈指可数。我已经告诫过你其中的危险性,你可还要我破解这符文?”
子悦一时不语,袁汝怡又道:“你们再考虑考虑吧,我先回去拿一些灵器过来。”
见袁汝怡离开仓库,牧歆凑到子悦身边,调笑道:“这桥段我见过呀。如此难得一见的符文和遗失领域,又有天地异象发生在前,八成是些传世秘宝诞生,上古魔王封印或者说什么千年阴谋大揭秘之类的,那些游吟诗人的故事里都是这么讲的。”
“你还有心思说这些有的没的。”子悦却面色凝重。
“你还不明白吗,这就是你的命运啊。”牧歆此时也是收敛了笑容,“这吊坠陪伴着你也只属于你。从天地异象,到宗门灾变,到周旋两大派无果再到发现这符文,无论是预谋还是偶然,我们都在它的引导下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子悦的神色渐渐缓了下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吊坠。随后两人看着彼此,皆是会心一笑。
注:
“九鼎出,万民顺。大典立,天下平。”
诸神纪中期,昏君无道,贵族与平民矛盾激化,天下动荡不已。及文帝洛瑶即位,她力排众议,整理众多礼俗与习惯条文,刻于重铸后的九只弋皇鼎之上,晓示天下。后世称之为《九鼎之法》。《九鼎之法》逐渐得到各方支持,成为维系社会秩序的纽带。洛瑶以此为基础一番励精图治,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
诸神纪末期,王政衰微,氏政倾颓,原有的秩序体系渐趋崩溃,天下再次陷入混乱动荡。黄金时代,岩苍一统天下,随后颁布《君山大典》。《君山大典》并非具体的律令条文,而是阐释天道,人道,物道的纲领性抽象化典籍,是先人智慧的精华。《君山大典》也和《白地公约》、《雨落协定》一起被后世称为筑世三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