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一轮新月挂在当空,投下浅淡的光。
三更之后,城中已经安然入睡,举目望去,只有零星灯火。
梁荣夜里睡得浅,一觉醒来觉得口渴,又酒虫挠心,索性起身去找驿丁要酒喝。夜风很凉,梁荣喝了一盅酒,慢悠悠地散步回来。
四周寂静,偶尔有猫叫声传来,似乎惊了夜枭,一长串咕咕声。
陈留的驿馆算是大驿,梁荣的厢房偏僻,只有左侧的室中住了从人毛二,此时正鼾声如雷。
梁荣推开门进了屋子,正要和衣躺下,忽然看到透着月色的窗户上映着个黑影,登时吓了一跳。
他心知不好,转身想夺门而逃,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梁公,”一个声音从窗边传来,低而平静:“别来无恙。”
梁荣浑身一震,冷汗飕飕冒出。他转过身,看着那窗前的人影,室中虽暗,他却几乎能感受到那双漆黑的眼睛和其中的寒光。
“殿下……”梁荣僵立,声音发虚。
*****
田彬出门外守着,足足等了两刻,才看到元煜从里面出来。
夜色中,元煜的神情在看不清:“处置一下。”
田彬颔首,轻快地进去。
室内,梁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月光从半开的门外投来,落在他死灰般的脸上,血在夜里如同黑墨,从嘴唇到衣领污了一片,却无挣扎痕迹。
咬毒?田彬心里想着,却毫不耽搁,手脚利落地取出准备之物,将室内布置一番。
出了门,却见元煜没走,倚在墙边,廊下柱子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只觉沉寂。
“……我自知罪孽深重,此事终不可善了,就算殿下肯放过我,宫中也不会放过我。只是,此事全是我一人做下,求殿下勿伤我家人……”梁荣死前说的话仍在心底重现。
“元煜,北边有了你,朕便心安了……”许多年前,那人微笑的对他说,眉眼间俱是自豪。
元煜闭闭眼。
田彬上前,轻声道:“殿下。”
“走吧。”元煜声音无波无澜,直起身,朝围墙的方向走去。
一串夜枭声传来,轻而诡异,田彬知道那是守在驿馆墙下的徐衡在催促他们。穿过僻静的回廊,驿馆的高墙就在眼前,一棵老槐树挨着墙内,是翻墙的上佳之地。
二人加快步子,才到树下,突然,树枝“哗啦”一动。
田彬大惊,连忙闪向一旁,同时拔刀。
待定睛,却发现那树上,一双圆目在月光下亮如鬼火,朝他露出尖牙:“喵!”
一只黑猫?田彬愣住。这时,夜枭的叫声陡然变得急促。
有人!
田彬凛然,与元煜对视一眼,立刻闪身躲入隐蔽之处。
屏息等待了一会,只听窸窣的脚步声传来,未几,一个白色的身影闯入前方的月光与树荫交错之处。
田彬仔细看,只见那是个少年,身上穿着长得及地的绢袍,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面容在月光下莹白秀致。
好个俊俏小郎君。田彬心里赞道。
他以为这个少年是路过,可没多久,却见他走到槐树下,四下里看看,一脚踩着树干攀了上去。
呃?
贼?
田彬讶然,用口型问元煜。
元煜没回答,看着少年轻快的身手,眼睛微微眯起。
*****
初华十分小心。她一直等到三更,竖着耳朵听到外面没有了半点动静,才开了窗子,小心翼翼地出来。冯暨那老匹夫耳目多得很,害她找只猫都麻烦得要死。
她远远听到了将军的叫声,果不其然,那笨猫爬上了槐树,却不敢下来,一个劲地叫唤。
“别叫了,来了来了。”初华嘟哝道,顺着粗壮的树干爬上去。
槐花才刚刚开放,四周飘着淡淡的甜香。
“别动。”初华对将军说道,可眼见着要够着,一声尖叫突然打破四周的寂静:“……来人!起火了!快来人!”
初华一惊,转头张望。视线越过院子的屋脊,只见不远处,有明亮的火光照出,滚滚黑烟看得真切。
她不禁皱眉。不是因为失火,而是突然出了这事,院子里的侍卫会惊醒,若是发现她不在……果然,纷乱之声四起,初华忙一把抱起将军,顺着树干下去。
就在这时,树身突然一摇,不待初华回神,两道黑色人影已经矫健地从大树另一侧飞攀而上
初华目瞪口呆,贼?!她想看清些,却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回廊传来。
管他呢,先回去要紧。初华忙跃下,借着树影,无声遁去。
*****
驿馆的大火惊了全城,第二日,陈留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据昨夜去救火的府吏说,那火是住客喝醉酒碰翻油灯所致,近来一连几日的大太阳,房屋干燥,火窜得很猛,把大半个院子烧得精光。
“怎么这样不小心,喝个酒还能丢了命。”
“听说还是个告老还乡的朝官,被活活烧成焦黑,唉,可怜哪!”
“哎哎,听说昨夜中山王也住在了那驿馆里,差点把中山王住的房子也烧了……”
离城十余里远的一处路边茶寮里,几个赶路的旅人七嘴八舌议论得热闹。
田彬几人一语不发地听着他们说话,吃完了茶,徐衡叫来店主人,付了钱,起身离开。
马匹在路旁的树荫下吃草,元煜自己解了马,踏着乘石翻身上了马背,动作如行云流水。
田彬也上了马,偷眼观察着元煜的神色,并无异常。
他们半月前从五原出来,来到陈留住了几日,今日午后,跟着出城的人潮离开。对于梁荣,田彬只知道他是太医署中的医官,年纪到了告老还乡。至于元煜为何千里迢迢来找他,昨夜他暴毙前二人说了什么,田彬一无所知。
*****
走在路上,田彬和徐衡交换着眼色。跟随元煜多年,他们知道有事做事,不该问的不要问。
“怎么?昨夜中山王在那驿馆里?”徐衡想起方才那些人的话,讶异地问。
“中山王有什么稀奇,朝觐之时,京城的各路王侯多得跟不要钱似的。”田彬嘻嘻一笑,“依我看,昨夜那爬树的小公子才有趣,也不知是谁家的。”
“什么谁家的,就是小公子家的呗。”
“这你就不懂了。”田彬神秘地说,“我问你,那小公子看起来多大?。”
“嗯?”徐衡回忆了一下,“十几岁吧。”
“十几岁,却像个成人似的束发,你可想到了什么?”
徐衡茫然:“什么?”
田彬策着马贴近些,拍拍他肩头:“知道信阳的张偃么?”
“信阳张偃?”徐衡想了想,“哦,许多年在京中作赋得了陛下赏的那位?我母亲都知道他。”
“告诉你一件秘闻,可不能传出去。”田彬眨眨眼,低声道,“这位名士,除了好文墨,还好娈童。我听说他最喜欢十几岁的少年,让他们打扮成大人的样子,行事时还要穿得端端正正……”
徐衡听着面红耳赤,没等他说完就嚷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说昨夜那人就是张偃的娈童?”
“哎呀你嚷什么?不是不是……”田彬连忙瞪他,还想再说,突然看到元煜瞥来的目光,两人立刻齐齐噤声。
“怎么不说了。”元煜似笑非笑。
田彬干笑一声,立刻调转话头:“殿下,那位中山王,不是说快病死了么,怎么突然要去春朝?”
元煜看他一眼:“不许人家病好了?”
徐衡有些不平道:“殿下你看看人家,香车卤簿,招摇过市,沿途供奉;殿下比他大多了,加起来就三人,风吹日晒还要自带干粮。”
“那也没有哪个王年纪轻轻就出征在外,手里管着几十万大军。”田彬道:“你倒是带着卤簿仪仗过来啊,再闯到驿馆里抓人,再把房子点了。”
“那也行,索性把中山王也灭了,朝廷肯定高兴……”
元煜听着这两人肆无忌惮地吹牛,没接话,将目光望向路边广袤的原野。
“如果你对庙堂无所求,就别再回来了。”几年前,舅父郭越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你知道先帝为何将北境交给你。”
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元煜的目光渐渐沉下,低叱一声,加快了行速。
*****
今年的春朝,恰逢太皇太后七十寿辰,于是格外热闹。
各地的大小诸侯云集京城,即便是不便前来的,也捎上了贵重的寿礼。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各种名贵的宝物,却是第一次入京朝拜的中山王。
当他进入章台宫的大殿,不少人都发出了惊叹之声。他大病初愈,皇帝准许乘坐步撵上朝。觐见时,中山王端坐在步撵上,宛若玉人。身后的随侍皆衣饰华美,持花捧香,在中山王身后亦步亦趋。
当今的天下人,喜爱形容修美之士。中山王身份矜贵,容貌出众,甫一露面,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拜见时,连皇帝也忍不住与他多说两句话。中山王年纪虽小,却极有章法。接人待物,有礼有节,面对天子也自有一番大方的气度,更令众人刮目相看。
朝会的隔日,太皇太后的长乐宫热闹起来,寿宴上,皇室的远近族支都派了人来,可谓子孙满堂。
灯烛灿若繁星,照得殿上通明。不仅各诸侯、藩王和宗亲,太后、皇帝、诸公主皇子也齐聚殿上。太皇太后端坐上首,太后和皇帝列次陪坐,乐声悠扬,来贺寿的诸侯和藩王轮番拜见,献上各式各样的寿礼。
太皇太后姓周,与中山王的曾祖母、中山恭王的王后是姊妹。中山王上前拜见时,她看着这个身材单薄的俊俏少年,满面疼惜。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只不肯放。
中山王献上的寿礼中,有一样中山国特产的金丝蜜枣,盛在精致的漆盒里。太后看着,忽而动容道:“你曾祖母在世时,也每年给老妇送一盒蜜枣来……”说着,眼睛发红。
中山王看着她,怔了怔。
身后的中山国丞相冯暨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见中山王向太皇太后一揖,道:“父亲故去前,常言承太皇太后疼爱,奈何沉疴缠身,不得赴京。临终前,仍惦记着要给太皇太后爱吃果脯。睿华不孝,亦常年卧病,去年病好,母亲说这是太皇太后福泽所致,令睿华亲自拜见太后,亦偿父亲遗愿。”
中山王说话不像一般少年那样充足,声音带着些稚弱的软脆,一番话却是熨帖得体。
冯暨愣了愣。
太皇太后听着大受感动,又感叹了一会,方才破涕为笑。罢了,却不肯让中山王下去,让内侍在身旁另置一席,让中山王坐下。
坐在附近的温太后打量着中山王,笑着对太皇太后道:“中山王眉间都有几分桓王的影子,可依我见,却比桓王更俊俏。”
太皇太后亦笑,问冯暨:“中山王此番出来,可有医师跟随?服侍之人可足够?”
冯暨道:“太皇太后不必忧虑,国中跟随而来的医师和从人皆是充足。”
太皇太后颔首:“若有缺短,禀与我知。”说罢,又叹一口气:“中山王大病刚愈,尚且能千里迢迢来看老妇。我有些个亲孙儿,却远在边鄙不得回来,也不知何时能见。”
这话出来,四座众人讪然。
朔北王元煜,先帝的二儿子,皇帝的异母弟弟。他自幼聪慧,少年时崭露将才,十七岁随军出征北境失地,一战成名,也因此封了朔北王。先帝病逝的那一年,羯人联合羌人进攻西海,朔北王率军出征。待得胜利,先帝已经去世,太子即位,成为新皇。
也就是从那时起,朔北王一直留在了北境,没有回来。
此事,在朝臣和民间一度议论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但是在宫中,没有人敢提,能当着温太后和皇帝的面念叨朔北王的,也只有太皇太后。
温太后看皇帝一眼,似笑非笑,轻轻吹着一盏茶。
皇帝面色不改,微笑:“元煜镇守边关,朕亦是十分想念他。祖母若是挂念,正好昨日他的信到了,朕这就命人取来,给祖母念一念?”
太皇太后轻哼道:“罢了,那些台面话,不用你念我也知晓。”
皇帝笑笑,正要再说,忽然,侍中汤荃小跑着上殿来,向众人一拜,喘着气道:“禀太皇太后,禀陛下,城门传来消息,豫……朔北王已经到了城外!”
众人闻言,面色皆是一变。
皇帝的笑意凝在唇边。
“朔北王回来了?”太皇太后目光一亮,惊喜非常。
温太后亦是惊诧,神色疑惑不定。
皇帝问内侍:“何人所报?可无看错?”
“是城门校尉急报,侍卫千人,旗帜符信俱是无误,确是朔北王。”
“还等什么,快快去将朔北王迎来!”太皇太后满面喜气,急切道。
温太后目光一闪,看向皇帝。
皇帝面带微笑,道:“朔北王千里迢迢回京,一路辛苦,还不速速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