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过后,天气仍然寒冷。
五原郡的边陲小城闻县,仍然有积雪,城墙内外却已经搭起了脚手架,守城的军士和民夫忙忙碌碌,将老旧的城砖加固,等天气暖和以后,再清理护城河的淤泥。
城中,行人车马来来往往,有乡下来赶集的民人,有倒换官文的商旅,还有巡逻的军士。街道并不宽阔,却是熙熙攘攘,与内地的县邑无异。
城北是兵营所在,将军府的前堂上,五原郡守刘珙不停地张望,好一会,看向一旁的主簿文钦,和气地说:“不知殿下平日何时起身?”
文钦答道:“殿下平日皆早起,即便冬日,卯时已巡营,今日么……”他的话音微微拖住,笑笑,没说下去。
刘珙听得这话,一抹喜色浮上眉梢。
文钦拱手道:“郡守若有急事,某即刻往寝中去请……”
“不必,不必!”刘珙连声道,笑意盎然,“在下昨夜醉宿府上,今晨要赶回郡中,特来向殿下辞行。既然殿下还在歇息,某不便打扰,还请主簿代为致意。”说罢,不顾文钦挽留,作别而去。
文钦在府前,目送郡守的车驾远去。
站了一会,他转身,将侍从招来:“殿下何在?”
侍从道:“殿下正在后院。”
文钦颔首,径自朝府内走去。
后院里静悄悄的,几树桃花在墙头院角绽露着一抹艳色。廊下的侍卫见到文钦,端正地行礼。
文钦正想问他们殿下何在,忽而望见澡堂的屋顶上缓缓冒着烟气。
心中不禁苦笑。声名响亮的朔北王,朝廷征虏大将军,自己这个主簿,就是给他当管家使的。幸好自己出身平平,脾气和顺,经得住累,耐得住烦,若换作身世娇贵些的人,恐怕早就跳起来了。
文钦腹诽着,小心撩开澡堂的布帘。
毛毡做的帘子很厚实,昏暗的室内点着烛台。
文钦刚进去,一股温暖的水汽迎面而来。绕过门后的屏风,窗台下,浴池冒着腾腾白气,一人背对着他靠在池边。天光透过绢糊的窗台,勾勒着线条结实的脊背,氤氲间,隐见热汤蒸出的淡红。
修容如玉,伟仪如松。
文钦的脑子里突然浮起这句话来。他自知冒失,脚下一转,正要出去,却听里面声音传来:“进都进来了,有事?”
文钦一哂,回头,只见元煜已经从池中站起来,一旁的内侍连忙将浴衣给他披上。
“殿下,京城的诏书来了。”文钦站在屏风后面,规矩地说。
“嗯。”元煜应了一声,隔着屏风,文钦只听得那边传来轻微的衣带窸窣声。
文钦等待着,少顷,忍不住开口:“殿下,昨晚刘珙送来的美人,”他寻找着措辞,“在下以为,刘珙为官,郡中多有非议,殿下收受其馈赠,只怕落人把柄,请殿下……”
“昨夜送回去了。”元煜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单衣松松披在身上,发际水润黑亮。
文钦愣了一下:“如此……”
“霁云先生甚是有趣,昨夜与他长谈,收获颇丰。”元煜看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将衣带系好,“过些日子闲了,定要再邀他一叙。”
文钦笑笑,道:“霁云先生隐居多时,若非殿下昨日有好酒,只怕再请十年他也不肯出来。”
元煜莞尔,没接话,从文钦手中拿过锦盒,打开,取出里面的诏书。
文钦垂手站在一旁。他不用看,也知道这信里写的是什么。每年这个时候,春朝在即,各地的诸侯王都会收到入京的诏书。
元煜也是诸侯王,今上的亲弟弟,按理说,也在春朝之列,不过他与别人不同。
从先帝时起,他就封为朔北王,手握着镇守北境的重兵。从朔方到并州,边境之地皆由他管辖。也就是因为如此,没有大事,元煜可以不必回朝。
文钦瞅着元煜的神色,从前,他看过诏书之后,都是直接丢给文钦,让文钦写一篇情真意切的表回过去。繁文缛节,搜肠刮肚,文钦每次都痛苦不堪,却敢怒不敢言……
正腹诽着,元煜终于看完,瞥向文钦,唇角忽而一弯:“你说过,霁云先生最爱陈年新丰?”
文钦不明所以,点点头:“正是。”
元煜从屏风上取了外衣披上,径自挑帘出门,衣袂带风:“我去京中,不久便可带一车来请他。”
京中?文钦怔了怔,他记得这位大王明明昨天还神色跋扈地说过,春朝是闲人们的事,将在外,那些啰里啰嗦的应酬与他无关。
“太皇太后七十寿辰,我不回去一趟不像话。”元煜道。
文钦了然,连忙应下。
元煜是个王,回京要有回京的排场,这下子,文钦这管事的又少不得折腾一场。
还是麻烦啊……文钦心里嘀咕着,无奈地跟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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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将要落下,陈留城的街市上,热闹已经渐渐散去,却仍是人来车往。
宽阔的大街上,石板路面早已被磨得光可鉴人。忽而闻得一阵开道的吹打声传来,车马行人纷纷向两边避让。
“嗬,好阵仗!”街边一座食肆里,有人张望见远远而来的队伍,笑着说了一声。
众人皆望去,只见道路那头,各色旗幡猎猎,在夕阳下张扬着鲜艳的色泽。街上行人络绎不绝,虽未将仪仗看得清楚,却一眼即知来头不小。
陈留地近京畿,乃是通衢之地。人们见多了市面,翘首看了一会,又神清气定地继续吃茶。
“这是哪国的诸侯吧?近来春朝,每日都有诸侯到驿馆停留。”有人评论道。
“兴许是。”另有人道,“昨日我出门访友,曾见胶南侯的仪仗从街上过。”
“这可不是寻常诸侯。”一名老者看了一会,悠然道:“那是个王。看到降龙旗和拉车的马不曾?”
此言一出,众人皆露出讶色,不禁又转头再望去。
仪仗已经近了,只见卫士开道,几十身着锦衣的侍从浩浩荡荡而来。中间拥着一辆气派十足的马车,五匹周身璎珞的白马体态优雅,拉着一乘饰金镶钿的大车,走得不疾不徐。
“旗上无名号,也不知是哪个王。”有人说。
“这还不好猜?”老者抚须,“各位可曾看见那旗子上的鹿?”
众人了然。
“我曾听闻,高皇帝赐鹿义子赵恽,封中山国,此后中山国便画鹿为旗。如今这位,莫非就是中山王?”一人讶道。
老者笑而不语。
众人了然。
旁人笑道,“中山桓王过世后,中山国都只派丞相来朝,如今终于来了个正主。”
“中山桓王?可就是那个传说面如好女,嗜香如命的?”
“正是,听说他嫌汤药太臭,便往里面添了香,结果把自己治死了。”
众人笑起来。
“话说,如今看来,这位中山国新王身体好了?桓王也是个妙人,可惜只得了一个儿子。倒不如隔壁的燕王,嗜色如命,光儿子就生了三十几个。”
众人笑得更乐。
有人意味深长道:“朝廷必定遗憾非常。如今藩国渐势大,朝廷立志削藩,若是这位中山王薨了,朝廷便可名正言顺地撤了中山国。”
“是啊,据说来朝的诸侯,大多称病,只派王子或丞相来朝。”
旁人道:“中山王总是要来一次的,毕竟是个王嘛……”
说话间,仪仗从街面上经过,不少人拥堵在街边好奇地朝马车张望,卫士驱赶也不挪步。
可那马车遮挡得严实,里面的人半个影子也看不到,只能看着那辆精致的马车由护卫森严的侍从们拥着走过。
“管他什么王呢,吃茶吃茶……”众人望着那队伍远去,继续谈笑。
“主人,”食肆一角,侍从见那些人聊得热闹,忍不住对闲坐吃酒的梁荣说,“小人方才从驿馆中出来,见馆中的人早得了消息,好些人想去前庭一睹中山王真容,主人……”
“不去。”梁荣摇摇头,抚着花白的胡须,悠然道,“我已告老还乡,但求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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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中山王驾临,驿馆中不乏好事者围观,欲一探究竟。车驾才到馆前,里里外外已经站着许多人。
“请大王落驾。”内侍将车前的锦帘挽到一边,恭敬地说。
众人望去,只见一只白净的手从帘内伸出,内侍连忙接住,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人引出来。
只见那中山王果真如传闻所言,看着身量不足,约摸十五六岁年纪。可尽管早已名声在外,当众人看清他的相貌时,仍无不暗叹。长眉凤目,肤白如玉,好一个长相精致的美少年。他身形稚气未脱,衣袍穿在身上,略显单薄,却自有一番清俊灵气。
“喵”一声传来,一只毛色纯黑的猫在中山王的怀里探出头来,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中山王摸摸它的头,对四周的注目仿若不见。他抬眼,目光越过黑鸦鸦的人头,望向驿馆四周凡无奇的屋舍树木。
阳光落在秀致的眉宇之间,中山王微微眯起眼睛,神色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