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十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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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小屋里,我谁也不想见,像胆小的老鼠躲在洞里,听到人声动静,就心惊肉跳。隔着门,王叔劝我去外面转转看看,总这样躺着不行,人要沾到地气才行。我拉开门,请王叔进来。他挨进门,叹息着,这场官司差点毁了我,他也有责任。送我回来时,父亲气的不行,骂我没出息,太脆弱,官司输了,倒赔了几千块,气呼呼地走了。我解释父亲就是这种性格,有话就讲,不加掩饰的,王叔阴阴地笑,并不说破我的窘境。我打算离开这儿,换个环境。王叔说这样也好,他理解,不拦着。回家,住到父母身边,他就放心了。我说自己不回家,还是先租一间房住。他点点头,要我等身体恢复了再说,现在这种精神状况不能走。他的身体不行了,我在这儿彼此还可以做个伴,我走了,他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他的话听着叫人伤感。我想我得给他买条小狗,我走了,至少还有小狗陪他。

我整两天没出门了,这世界还像是新的,空气里有灰尘有花香,还有人。走出巷子折向东,拱桥下面就是狗市。市场上冷冷清清的,一条大狗,十多条小狗,两个卖主,四五个看客。我从笼子里挑了条黄黑斑点的小狗,卖主说我有眼光,挑了他最靓的货,我一高兴就买了下来。我在前面走,爱斯特在后面跑,犹如两个移动的点。我们在巷口停住。巷子深处出来一个穿旗袍的女孩,撑一柄遮阳伞,我抱起爱斯特,念出戴望舒的雨巷,相信她就是那丁香一样的姑娘。女孩走近了,突然呸了一口,骂一句神经病,轻轻地飘走了。我拍了拍爱斯特,说,再见了丁香,我们回家了。

门边的墙上有一张纸条,应该是刚贴上去的,上面写着鲜艳的红字:神经病,滚回老家去!我用余光扫视一回,确信左右没有人看见,迅速撕下纸条装进口袋。

王叔不停地逗弄爱斯特,院子里终于又响起了他的声音。我收拾好衣物,跟王叔道别,王叔说我们不是说好了,等几天再走吗?我把纸条给他,告诉他我留下来会打扰他的生活,也妨碍周围的邻居。王叔有些激动,叫我不要当真,那些人都是胡说八道,就当没听见。他们说他们的,反正他们从不进他的院子。他问我还会回来吗?我背上包,要他多多保重,再次跟他道了别。

狗市上的狗和人都还在,看见我,那个卖主站起来热情地招呼,先生,散步吗?我在笼子前蹲下,他的小狗像教室里的孩子整齐漂亮。我问他在哪能租到房子,他想了想,叫我到郊区去找,要不留意一下电线杆和墙壁,那上面有时也会有租房广告。我谢谢他,也跟小狗们说了声拜拜。

电线杆和墙壁上尽是些制办证件,性病治疗,家政服务,教育培训和祖传秘方之类的小广告,看遍一条路的电线杆和墙壁也没发现租房的信息。走到船厂时,我早累的脚疼脖子酸。休息一会吧,广告是再也不能看了。放下包,一转身,告示栏里明晃晃的六张租房启示。我读一遍,感觉其中一家合适,电话打过去,对方说房子上个月就租了出去。天气太热了,桥下也许凉爽些。我买来食物和水,坐在水泥管中间,静静相看桥下这浑浊的流水。

五点钟,我去附近找房子。开门的中年男子以为我是船厂的工人,我顺口应承是的,刚调来财务处工作。他客气地热情,让坐,倒水,拉家常,我小心地踩着调应答。他问财务处王处长回来没有,我说回来了。他突然恼了起来,你走吧,你这人不实在,有房也不会租给你。我被他搞愣了,不知他为何前后反差如此大而快。他赶我出门,因为他就是船厂的。***,我这是活该。

有了前面的教训,我再不敢说谎,对人家是有问必答,言必有据,人家看我诚惶诚恐的,便领我看房,事情眼看定下了,可一听说我拿不出身份证立马变了褂。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谁知道是干吗的,我们可不愿惹这个麻烦。我悻悻而回。去哪儿过夜呢?住旅馆,身上钱不多了,还是俭省些,好歹凑合一晚。路边躺着一只纸箱,如果是空的,我就带上它,既然有箱式货车就该有箱式男人,做一个箱式男人也许不错。走过去,踢一脚,声音又脆又亮的。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迅速背上它,像寄居蟹背着贝壳,一溜小跑到桥下。纸箱内部蛮宽敞的,要是开个门,在四壁钉几个挂钩,挂上镜子梳子剃须刀等必需品,把家安在里面一定错不了。不过,在纸箱里睡觉只能坐着,要躺着放平了睡还得在水泥管里。住在纸箱里,搬家容易,但经不起雨水淋,而住水泥管里……明天,买把刀子和胶带,用箱板封住水泥管口……不就焕然一新的任府吗?

在那儿,水泥管旁边——小偷呢?

下去看看。

听声音,至少有两个人跑下桥来,围着任府转圈。我困的眼睛都睁不开,真不想答理他们。

嗳,你怎么睡在这里。

纸箱是你拿来的吗?我们搬家,纸箱从车上掉了下来,再回来找时却不见了,原来是你偷来了。

我不是小偷。我在路边捡的。

对的,是的,我们没说你是小偷。你想在纸箱里安家吗?对不住了,我们要它还有用。再见。

这年头什么人都有,一只破纸箱也要。你报一下警,让警察来查问查问,要是逃犯通缉犯,说不定还能拿到赏金呢。

看样子像外地人,大概遇上了难事,在这暂时住一夜。

王奶家的猫——神了,一眼就能分出本地人外地人。

你们这些小青年哪里知道出外的苦。我刚去广州打工那会,身上只有一百多块钱,又找不到活,就睡过几晚桥洞和花坛……

他们渐说渐远,一辆汽车驶过,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又轮回它固有的神态。

阳光宛如小狗的舌头,照在脸上温文而痒,让你不得不醒。不会是又感冒了吧,先不管它,租好房子,睡一觉就会没事的。走过桥,走进小吃店,坐下,慢慢地吃完早饭。从第几排问起呢?这是第7排,就它了。第一家没人开门,大概去买菜了吧。第二家开门出来的是个青年人,问清我是租房的,转回身喊道,妈妈,有人租房,径自进了屋。妈妈不厌其烦地问我做什么工作,租房做什么用途,我一一作了回答,她说只有三楼西首一间房空着,夏天有些热,不知行不行,我说去看看再定。我们正要上楼,青年人叫住妈妈,要我们等一下,接着问我昨晚是不是睡在桥下水泥管里?我想不出他的问题和租房之间有什么关系。他沉下脸,叫我出去,房子不租了。我说我给钱,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他嚷了起来,快走,再不滚出去,他就要放狗了。

我对狗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父亲说我小时候被狗吓过,一见到狗就害怕,所以走出一大段路了还不时地回头,唯恐那狗东西尾随而来。我的头和脚都有些沉重,因为它们还没有确定下面要不要找房,到哪儿找,房主养没养狗。突然一个男人在离我五六米的地方摔倒了,顺势趴在地上嚎淘大哭起来。我惊呆了,我没碰到他呀,他不会讹上我吧,他不是我碰倒的。这时,后面过来的趿拉拖鞋的男人说道,你没碰他,不用紧张,他也不会找你,地球人都知道,他是在自己跟自己玩呢。男人哭得伤心欲绝,手脚不停地击打地面。怎么会有人这样玩,我连听说都是第一次。拖鞋很高兴有机会对我这个外地人讲解,这是本地的一大人文景观。你真是幸运,第一次来就碰上,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唱独角戏的是一个作家,才子,写过几本书,比较一致的说法是他神经有毛病了,写不出东西的候时就出来哭。我们身后围拢了一群人在看和听,看得出这给他们贫乏的生活平添了不少的谈资和乐趣。

胡闹,就没人管他吗?

他老婆忍受不了他,离婚走了,他是单身。

谁管他,这又不犯法。抱个笔记本,到哪都能过,常常多少天看不到,都以为他失踪了,忽然又回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时间长了看不见,人们还有些怪想他的。

没事就出来大哭一场,我也想自己能这样大哭一场。我们为什么没有勇气,敢作敢为,敢哭敢闹,跟他相比,我们是什么呢?

他是个名人,他的委屈也多。

他是在炒作。明星需要不断地爆出花边新闻,害怕人们忘了他。

何苦来,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吗非要当作家。

前一阵,有个作家穷困潦倒,借助媒体征集富婆包养,还真有人投资,签了一个包养协议。

他哭什么呢,呜里哇啦的?

人和虫子。仔细听,内容就一句:人呀,虫子,一只生不留名死不留姓的虫子。谁也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不以头撞地呢,噢,这是水泥地。

(人群一阵哄笑。)

他神经没毛病,想哭就哭,是个性情中人。

你们看什么,你们没有伤心事,神经没有病吗?男人停止哭闹,坐了起来。我哭我的,你们没哭过,那么你们会后悔的,可惜,可惜。说完,站起身,掸了掸衣服,走了。

作家哭完了,回去了,下面由谁接着来?拖鞋提了一句,引的人群又一阵哄笑。散了吧,演出到此结束,下一场,时间地点待定。

我坐在地上,回味着刚才看到的情景,那个男人像一阵风雨,想哭就哭,意尽即停。我回过头发现人群已散了,忽然有一股回家的冲动,我对自己的这个念头有些吃惊,它就像鲑鱼的回游那样非理性而又固执。

家里没人,门都锁着。我从大门上翻进院子,翻遍了窗台和踏脚垫,只找到了厨房钥匙,我拨打父亲的手机,关机了,再打弟弟的手机,也是关机。怎会这么巧,要不就是都没电了?问问邻居,或许他们知道我的父母去哪里了。我翻出门来,走到隔壁王叔叔门前。怪了,刚才还有人探头探险脑的,这会儿却躲了起来,一个也不出来应声。不问也吧。七八天没有红唇的音信了,她在干什么呢?我拨通她的手机,她妈的,无人接听,过了一会,她发来一条短信,她和白求恩正准备到西双版纳旅行结婚,回来时请我去喝喜酒。这个婊子,终于又搞了一出。

天晚了。我找出两个鸡蛋,下了碗面条,算是晚饭。坐在椅上,有些昏昏欲睡,于是我把椅子拼起来舒舒服服地躺下,我觉得他们不在也好,反正我明天要走的。

我叫了辆的士,的哥问到哪,我说随便,我还没想好。的哥迟疑一下,按下表开上了环城路。他跟我商量捎带个朋友办件事,我说随便,到哪都行。朋友上车,直嚷新闻,最新新闻,九点钟,一个多小时以前,兴文路上失火,有个老头被烧死了。老头从里面钉死门窗,然后点燃液化气。两辆消防车在那救火,看的人海了去了。听老头的邻居讲不像是谋杀,他孤身一人,又病了几天了。的哥说肯定是自杀,一个糟老头子,谁去谋杀他。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会是王叔吧,我得下车过去看看。

王叔的房子整个烧塌了,废墟上还腾着烟雾。瘸子——王叔的邻居——面带悲色地站在人群前面,不住地摇头叹息,太惨了,尸体烧焦了,怀里还抱着一条小狗,太惨了。我挤过去,问瘸子,是王叔吗,尸体在哪?瘸子眼睛一亮,是你,你不是已经搬走了?我说我刚刚听说,就赶过来了,我刚离开几天吗……我还没说完,就有两个便衣警察冒了出来,要我跟他们走一趟。我问他们干什么?领头的便衣说请我去谈谈,有个把问题说清了就回来。我随着便衣走向警车,听见人群里议论,这家伙,不是自投罗网吗?噢,案子破了,凶手抓到了。另一个便衣问我今天上午做了什么,八点至九点在哪儿?我说我在城北家里,出来就打的,八点至九点肯定还在家里。车子在公安局院里停下,领头的便衣指着一间房子,叫我进去等,到时有人问我再说。我边看报纸边等,却总不见人来,他们是不是把我忘了;不能走,要是走了,他们还以为我心虚呢,继续等吧。下午两点,一个警察进来,告诉我可以走了,我问他不要谈话了吗?他没理我,转身走了。

天气反常的热,行人见面打完招呼总要咒骂几句天气。我脱下夹克放进包里,走到阴凉处歇息。不多一会,又来了四个人,听他们的话都是在等开往y市的客车。车子来了,有人喊道。我跟随着提起包准备上车,前面的人都上了车,鸡却拦下我,狞笑着说我们不带神经病。

鸡的话如刀子刺进我的心里,人们为什么这样看我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做了什么?又是谁替我贴上这个标签的呢,这些疑问缠绕着我,走过城南菜市场,走过一片喧腾的建筑工地。在橡树广场,猛然看见夕阳下自己的影子仿佛委顿丑陋的问号,我吓了一跳,短短一个小时,我已变得如此衰弱。我在台阶上坐下,我不能垮掉。下班的时间还没到,广场上只有三两个行色匆忙的行人,他们都有目的有目标,我的目标它在哪呢。一辆汽车呼啸着从我眼前驶过,尘土散去,我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楼前的台阶上唱歌。小女孩的声音不高,甚至还有点咬字不清,但她的歌声还是随风飘进了我的耳里: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小女孩子的额头上贴了朵亮晶晶的小红花,眉宇间点炫耀地点了颗朱砂,衬上她粉嫩的小脸黑亮的眸子,可爱极了。我笑着站起来,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留意去听,我越走越远,小女孩的歌声也跟着越来越高,越来越清晰,而且几乎是一字一顿的: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我觉得心灵深处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我转回身,笑着听小女孩唱完歌,然后,我大声向小女孩说了声再见,小女孩也向我摇了摇手,蝴蝶一样地飞回家。

我也该走了。前面有三条路,走哪一条呢?我在裤兜里摸索了一阵,拿出绿玉来慢慢地挂上。我在等/等一种永久的消失/在人世间蒸发/被一阵雾蒙蒙的东西带走。起雾了,我感觉雾真的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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