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又过了几年,程曌君在这种刀尖添血、枪林弹雨的生活中东奔西闯,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她对周围的一切也逐渐由热爱变得厌恶,由厌恶变得憎恨,由憎恨变得冷漠。往日镖局里那热闹的场景、义父和蔼可亲的面庞、还有师父的谆谆教导,已成为她梦中最大的奢望。
从此以后,她不停地刺杀汉奸和日本人,不停地洗劫他们的财物,这并不是出于这支队伍的使命与初衷,而是只有这样,才能使她感到一丝快乐,才能使她暂时忘记内心的郁闷与悲伤。到后来,她甚至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为了偷盗而偷盗。程曌君慢慢由一个活泼可爱,武艺高强的假小子变成了一个冷面无情,心狠手辣的杀手。
抗日战争终于结束,程曌君原本以为可以过上一些平静的生活,惦念着重整镖局。可还没等喘上一口气,内战又爆发了。更使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地的国民政府不但没有将他们列为抗日队伍,反倒将他们列入了匪首的行列,采取了无情的剿灭政策。
在国民党政府军的剿灭过程中,程曌君的弟兄们又死伤过半,所剩无几。程曌君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带着剩下的弟兄们远离京城,来到远郊的一座山下。安顿好之后,她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山腰的一块青石上,回想起曾经发生的一切,往事犹如梦境一般在眼前闪过。
以后会怎么样呢?她不停地问自己:重整镖局?就眼下兵荒马乱的势态以及自身的处境,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远赴他乡继续干这盗匪的生活?现在弟兄们连同自己在内都在被全国通缉,而且死的死,伤的伤,自己这伙人又能走到何处呢?再说头顶上带着一个“贼”字,无论如何也对不起逝去的义父和师父。隐居深山?自己也就罢了,可难道还让弟兄们在这荒山野岭窝一辈子吗?再说眼下缺医少药,又能撑到何时?隐姓埋名去耕田种地?这兵荒马乱,四处都在闹饥荒,哪容得下一块平静的田地?
程曌君左右思索,始终没有想到一条妥善的出路。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如果再这样耗下去,恐怕这支队伍真的要耗干净了,到那时就算是死,在九泉之下又有何脸面去见义父和师父,还有那些死去的弟兄们?想了许久,最后终于把心一横,走下山去。
来到山下,她召集了剩下的弟兄,抱拳拱手,行了一个罗圈儿揖,对众人说道:“弟兄们,看现在这个世道,天下没有我们容身之地,这支队伍再这样下去,早晚会被官府消灭干净。就算官府不来找我们,凭现在的状况,我们这些人也难以自身维持,到时候我程曌君对不起死去的前辈和弟兄们。其实我也知道,在这些年里,弟兄们出生入死,一是为扫除日寇,二是为寻条活路,我想谁也不愿意自己头顶上顶一个‘贼’字。如今日本鬼子已经投降,有些兄弟们也想着另寻他路,正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这里还有些洋钱,大家分了吧,今日就在此地告别,正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从此后弟兄们隐姓埋名,天各一方,多多保重。但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相见,后会有期!”
弟兄们听了她的这番话,有的捂着伤口默默不语,有的坐在地上不住地摇头。这些年为抗战赴死,为生存偷盗,原本以为抗战结束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可谁能想到落到这种状况。现在瓢儿把子说出这样的话,谁都知道这也是迫不得已,情非所愿。大家伙看这面前紧剩的这一点洋钱,可谁也不忍心伸手去拿。
程曌君也是一个性情中人,见弟兄们谁也不去拿钱,鼻子忽然感到一酸,眼睛湿润了。但她立刻眨了眨眼睛,使劲儿控制住了自己,将心中即将涌出的悲伤生生地顶了回去。
她咬紧牙,一手抓起钱袋,走到弟兄们的面前,把钱一一塞到他们手中,见到有伤病的就多给一些,自己却连一块洋钱也没留下。分完之后,一回身,抬起手向后慢慢地挥了挥,嘴里轻声说道:“弟兄们……走吧,如果还真当我是瓢儿把子,就都走吧!”
这些弟兄们也万般无奈,大家伙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到最后只好拿着手中的钱,向程曌君告了别,道了保重,彼此相搀,依依不舍地洒泪而离去。程曌君望着他们渐渐走远了,内心的悲痛此时再也无法阻挡,身子猛地往地下一蹲,双手捂着脸,眼泪“哗”的一下涌了出来。
这是程曌君平生第一次掉眼泪,以前的种种坎坷都没能使这样一个女强人屈服,但此时却难以忍受这种离别的凄凉与孤独。
她擦了擦眼泪,飞奔来到山顶,向着弟兄们远离的方向大声喊着:“弟兄们,别忘了我!多多保重,他日我们还能相聚,重振远兴镖局!”声音在这空谷里飘荡,却没有弟兄们的回音。就这样,她在山顶整整站了一夜,无论是山风的寒冷和野兽的吼叫,似乎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望着弟兄们远离的方向,嘴里只默默地念着一句话:“弟兄们,你们千万要活着!”。
不知不觉,天已经朦朦亮了,程曌君静静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时才感到身体有些乏力。她慢慢地转过身,漫无目的地在山间徘徊。不知怎么了,她忽然感到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冷时犹如寒冰刺入肌骨,热时好像身在火炉中煎熬。她强打着精神又勉强往前走了一段,只觉得头重脚轻,心头就像坠了铅块一样,突然间眼前的一切猛地倒转过来,随后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