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对于花非花这句怎么听都很古怪自嘲,白飞鸿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再度伸出手来,贴住他手背。
“你要还是很生气话……”她生硬安慰道,“要不就再揍他一顿?”
“再揍他一顿?听起来可真是好主意。”
花非花勾起唇来,握住白飞鸿手,撒娇似摇了摇。
“到那时候,你可得帮我忙才行。”
白飞鸿怔了一下,也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说什么废话。”她掐了他手一把,“到时候我肯定帮你吧?”
花非花弯起眼睛,像是听到什么特别可爱话,又像是听到了一句格外顺耳话。他笑着松开白飞鸿手,指了指前面亭子。
“我想我们到了。”他眯着眼,看着亭子里徐徐站起来女子,“我想那就是你娘?她可真是个绝世美人。一看就是那种温柔婉约——”
他还没说完话硬生生被迎面而来一句招呼砸断,噎在了喉咙里。
“哟,我们大忙人还知道回来呢?”
正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一声凉凉招呼声,尾音拖得格外长,硬是绕出了九曲十八弯回响,听着就阴阳怪气到了一定境界,别说白飞鸿,连花非花都不由得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严母。”
花非花话音打了个磕巴,才勉强说出了他心声。他垂下头,用无比怜悯眼神望着白飞鸿,同时伸手拍了拍她肩。
“活下去,阿白。”他沉重道。
白飞鸿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道逐渐逼近身影。
此时此刻,白飞鸿终于想起了一件被她下意识抛之脑后事情。
那便是距离她上回离开不周山,到底已经过了多久。
那时她为了躲开娘亲絮叨溜去了太华之山,本想着等娘亲气消了再回去,谁成想之后事情一件接一件,完全不给人休息机会,一眨眼,便已到了年关跟前。
显而易见,娘亲愠怒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失,还被她这种避而不见态度给酿成了一坛老陈醋——瞧她脸色,还是还没开盖就能在百米开外闻到醋味那种。
——完了。
白飞鸿深深地吸了口气,在面上攒出一脸浓浓笑来。
“娘——”她连忙亲亲热热迎上去,试图去抱亲娘手臂,“我这不是太忙了,你看我这不是一得空就回来看你了吗?”
白玉颜只是冷笑着甩开了她手。
“是一得空就回来看我,还是被闻人歌喊回来看我,你自己心里有数。”
白飞鸿一阵心虚,但还是不依不饶地伸出手去,继续去拉白玉颜手。
“哪有,娘亲就是爱多想,我哪有不记着你呢。”
她在内心重复告诫自己,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人要死也得站着死,不,至少也得垂死挣扎到最后一刻!
“我算哪号人物,值当你记着。”白玉颜翻了她一眼,她本就姿容绝世,便是做这样动作,也格外赏心悦目,“都说儿大不由娘。可不是,瞧瞧,才这么一丁点大,就全不记得家里还有个翘首等着女儿归家老娘了。”
白飞鸿见势不妙,心下顿时一紧。继续负隅顽抗下去显然只会招来更多唇枪舌剑,于是她果断一低头,当场便怂了。
“我错了。”她老老实实认错,“娘,我真知道错了。”
“我倒不知道你错哪了。”白玉颜挑起眉来,“你说说看啊。”
“我不该这么多天都不回不周山,更不该音讯都不往家里捎一个。”她深刻反省,“都是我不好,下次一定不会了。”
白玉颜轻轻地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把手递出去,抓住了白飞鸿迎上来手。
“别以为你修了无情道,翅膀就硬了。就算你修了无情道,我也还是你娘,你也还是我闺女。”她语气很是亲昵,又故作忧愁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洁脸颊,“唉——你看我这眼角。都生出皱纹了,全是为你愁出来。”
“……”
白飞鸿十分无语地看了一眼白玉颜光洁如玉脸庞,别说皱纹了,简直细嫩得像是婴儿肌肤,连刚剥了壳鸡蛋也难有这样好光泽。但是这世上有一种皱纹叫亲娘口中皱纹,白飞鸿也只好长叹一声,满脸都写着无可奈何。
“娘,我真知道错了,真不能再真。所以别摸了,娘,我亲娘,您这样年轻貌美容光焕发,不管怎么摸,你脸上都不会生出皱纹。”
白玉颜哼笑一声,到底是曾经艳冠名都美人,便是抚脸时稍稍弄乱了鬓发,也分毫不损她艳光。她徐徐放下手来,用指尖轻戳了白飞鸿额头一下。
“算你还有良心。”
她轻飘飘道。
白飞鸿长长松了一口气,却看到娘亲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小没良心,下次再整出这种事来,我才不会轻易放过你。”
白玉颜这一番唱念做打下来,自己倒撑不住先笑了,又点了一点白飞鸿额头,抬起手来,怜爱地理了理白飞鸿额发。
“不逗你了。我是你娘,还能认真跟你生气不成?”
她牵着女儿手,笑吟吟地将她领去了亭子里面。亭子里石几上,早已备好了各式各样点心瓜果。白玉颜招呼着白飞鸿与花非花坐下,又很有趣似看了一眼她脖子上盘着小白龙。
“这位便是那位空桑陆家小公子吗?”
白玉颜不住打量着小白龙,却并没有和昆仑墟其他弟子一样,冒冒失失便上手去摸。同这些修道之人不同,她是尘世里滚了数不清来回人,是以,她虽然为人刻薄,处事却一向很有分寸。
也正因为如此,白玉颜不仅躲过了被龙咬命运,还相当程度上收获了云梦泽好感。
一路上昏昏沉沉小白龙恰好在这时清醒了过来,它支起身子,一时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哪似,迷迷糊糊地在白飞鸿肩上打转,还因为白玉颜身上脂粉香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差点把自己摔进点心碟子里去。
白玉颜被它这副可爱小模样逗得直笑,她特意寻了一只秀致碟子,挑拣了几枚点心,推到小白龙面前来。
“尝尝,合不合口味?”她微微弯了腰,对着这有着五彩斑斓白鳞小龙微笑。
见她如此,小白龙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从那只碟子里寻了一枚咸口点心,盘着碟子边缘,凑到点心旁小口小口咬起来。
白玉颜露出怜爱神情,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又转过头来,沏了两盏清茶,递了一盏与白飞鸿。
“我备了你喜欢点心,茶也是清茶。真搞不懂你小小年纪哪学来老头子口味,不爱那些花露果子露,净喜欢些寡淡无味东西。是被太华峰主带坏了吗?”她说着又摇了摇头,“也不像,你好像打小就不爱那些花、甜。”
花非花闻言,正准备接过茶盏手倒是顿了顿。
“我倒不知道……”他目光转向白飞鸿,“你不喜欢吃甜。”
“这丫头,从前嘴可挑着呢。”白玉颜笑眯眯去揭女儿老底,“她口味清淡得要命,一点也不像小孩子。什么葱姜蒜水芹芫荽,用来调味东西,她是一律不吃。点心啊菜肴啊,做得花哨了她都不喜欢,最喜欢那种清清淡淡,都没什么滋味东西,也不知道阳春面有什么好吃。”
她说着说着还朝桌上装水果瓷碟抬了抬下巴。
“就是水果,颜色太艳了太深了她都不要吃,太酸了不行,太甜了也不行。你都不知道要养活这个小东西废了我多大心力。”
“那都是多久以前事了。”
白飞鸿窘迫得脸都微微红起来。
“只是以前不喜欢吃。”她视线不自觉飘远了,“后来……来昆仑墟以后就渐渐喜欢了。”
自从……遇到殷风烈之后。
想起那个人,让白飞鸿神色稍稍沉郁了一些。她摇了摇头,将那个身影从自己脑子里晃了出去,再度伸手牵住母亲衣袖,撒娇似摇了摇。
“好了好了,娘亲……”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花非花和小白龙,“在别人面前,也给我留点面子。”
“好好好,给你面子。”娘亲由着她晃着手,却还是伸手捏了捏她鼻尖,“真是,多大人,还撒娇。”
白飞鸿不依地躲过她手,将脸埋在娘亲手臂上。香软绵白,让人不由得在上面来回蹭一蹭。
“和自己亲娘撒撒娇又怎么了。”
白飞鸿小声嘀咕,到底还是记着自己如今在外人面前——还是两个外人——只好乖乖地坐直身体,拿起一枚点心塞到嘴里。
“下次多备点甜果子。”她含含糊糊地提着要求,“我喜欢那个。”
“你口味倒是变得很大。”白玉颜说着,却还是点了点头,“还要些什么,回头我再准备上。不过你想吃就得多回来几趟才行,点心可不经放。”
白飞鸿这时候自然不会提那些“仙家法术和芥子都很神奇,点心只要放进去就不会变质,什么时候都和刚出炉一样”扫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对了。”白玉颜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轻轻拍了一下自己手掌,“说来,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闻人歌大约也忘了同你说。”
白飞鸿抬起眼来:“什么事?”
“林宝婺,就是那个和你不对付女孩子,现在在不周峰调养。”白玉颜面上也是淡淡,“她似乎在思过潭底出了什么事,伤得不轻,为了不留下隐患,瑶崖真人便将她送到不周峰来,闻人歌那人你也知道,路边趴只狗他都会救,便也接了过来……”
白飞鸿怔了一下,下意识放下点心,握住了白玉颜手。
“你这丫头可真是……”白玉颜微微蹙起眉头,“还带着点心渣子,别来拉我手。”
“啊,抱歉。”白飞鸿忙松开手,看向白玉颜目光还是有些担忧,“娘你还好吗?林宝婺这些天来有没有对你失礼?有没有冒犯到你地方?”
白飞鸿倒不是很在意林宝婺对她做那些事。这么多年了,她早就知道林大小姐是个什么样人。更何况林宝婺他们过错都已经得到了公正处置,不值当她再去记恨什么。
她只是担心以林宝婺脾性,会不会得罪白玉颜。
不管怎么说,她那人一向都不好相处,和娘亲放在一处……
“不必担心,没有事。”白玉颜倒是笑得有些微妙,“小丫头片子,又没经过事。心思浅薄得一眼就能看穿,看着倒是有点可怜了。”
白飞鸿看了眼白玉颜,一时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担心娘亲,还是担心一下林宝婺。
能在风月天那等腥风血雨之地活下来,还登上巅峰女人,能是好惹吗?
白飞鸿忽然开始发自内心希望林宝婺没有作死,不要去招惹自己惹不起人物。要知道,就连白飞鸿,都不是很敢得罪自己亲娘。
“放心好了。她没有冒犯我地方。”白玉颜很好心情地捏了捏她脸,“不如说,她对我倒是十分礼遇。周到得都有些过头了。”
白飞鸿不由得为林大小姐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林大小姐,你还是比我所知道要有点脑子。
“不过——”
白玉颜垂眸看向白飞鸿,眸光中透着几分认真。
“我只是个心思狭隘凡人,没有闻人歌那么好心性。你要是不想看到她,我就让人把她挪得远远。管她是瑶崖峰主侄女,还是琅嬛书阁阁主女儿。”
白飞鸿沉默了片刻。
“也不必如此。”她轻轻转着手中茶盏,目光落在盏中一圈圈荡开涟漪上,“她也受够惩罚了。”
白玉颜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一笑。
“也是。”她眯起眼来,慢悠悠地为自己斟了一盏茶,笑吟吟地饮下去,“人哪,有时候就是弄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弄清时候,往往就太迟了。要我说,这惩罚确实够了。”
白飞鸿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娘亲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说话实在让人听不太懂。
“既然你不计较了,为娘也不是那么小心眼人。”
白玉颜笑眯眯地整了一个食盒与她。
“等我们吃完了,你就将这个食盒带过去吧。你常师妹也和她呆在一处,正好也让她尝尝。算是增进一下你们同门感情。”
在白飞鸿身边,花非花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