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所有人,此时都没有猜到蓝元振的想法。
所以当他轻咳两声准备发言的时候,无论是王安北还是楚昭都有些猝不及防的感觉。
更何况,无论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如同和煦春风一般的老者,竟然会咄咄逼人地开始反唇相讥。
“哎,老夫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蓝元振先是叹息一声,同时摆出了无尽哀伤与惋惜的神情,然后才继续说道,“不瞒你们讲,这个问题,老夫之前就已经请教过许多人。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些名门大儒。然而,他们的回答莫不是与这位小郎君一样。”
接着,他又是一阵惋惜。
甚至表情看上去都有些娇柔造作起来。
这下可把在场的士子们全都激怒了。有人甚至捏着拳头就站了起来,惹得旁边的种世衡也腾身而起,双方险些发生了冲突。
要不是王安北眼疾手快,握住了文彦博挥舞出去的拳头,恐怕此时种世衡已经将个衙内给打趴下了。
蓝元振也没有想到,双方的火气竟然这么大。
他可不希望双方因为这点小事而在这里大打出手。
倘若惊动了官府,说不得于他也是有影响的,到那时候,自己回宫之后难免就会挨上一顿斥责。
因此他赶紧上去劝架。说自己只是想讲一些道理而已,并非是要刻意挑起事端。
更何况,在场众人大多数是年轻式子正式增广见闻,以备后用的年纪,怎么能够轻易因为别人的话不合自己心意就大打出手呢?
这番话讲的虽然是颇有道理,但在年轻人听来,就是些故意恶心人的虚伪之论。
因此他们虽然已经停了手,但在听闻这些劝解的言论之后,又有人怒不可遏的叫嚣起来。
甚至有人重新挥舞起了拳头。
好在这个时候,聪明的赵概找出了问题的症结。
他向蓝元振拱手一礼,问道:“老先生既然不同意我们的观点,那何不讲讲自己的理由呢?”
蓝元振其实已经后悔了,因此他也不会再继续卖关子,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注意了三分。
不过他虽然想跟人家客气,但人家却不一定会买账。
谁都能够听得出来,这老人家是不战在孙复那边的。
因此在赵概发问之后,还有人戳着指头遥遥相对,用近乎呵斥的语气说道:“你可别拿那个姓邹的说事。虽然他也是先秦古人,但我们是圣人门徒,根本不买他的账!”
所谓姓邹的,说的便是邹衍。
此人是战国中后期的阴阳家学者,但他创立的五行学说,在后来也被如学者们所引用。因此,那些所谓不买他账的圣人门徒,基本上都可以当叛徒处理。
所以刚才那位仁兄话一出口,就立刻引来了许多人的鄙视。
不过,谁都能听得出来,此人主要反对的并不是五行学说,而是邹衍的另一套理论,也就是大九州说。
大九州说,应该定性为是古人对海外地理情况的一种推测,,但在后世网络世界里,却被一些准知识界成员大为标榜,以此作为中国古人早就开眼看世界的主要依仗。
但其实,中国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开眼看世界,只是流传下来的内容实在偏少,因此引起了一些人的怀疑。
但人类浩瀚的迁徙历史已经将对外探索的基因镶嵌在了每一个细胞里,华夏民族又不是另类的东亚病夫,何必如此没有自信的鼓捣什么所谓的自证清白。
更何况,邹衍的大九州学说,在内容上也缺少实际的依据。
他只说中国之名,也就是赤县神州之外,还套了两层九州,且每一层都有浩瀚的海洋包裹,因此没有被人们察觉罢了。
这一认识毫无疑问是相对比较原始的。
但它确实也打开了人们向外探索的一个崭新世界。
显而易见的是,知识阶层。只要接触此类说法,就不会再认为天下只有华夏大地的禹定九州。
当然,因为认知原始,缺乏依据之类的原因,古时的知识阶层即便怀揣着类似的想法,恐怕也不敢轻易确认具体的描述。
所以有人不信也是正常的。
既然不信,那自然将之斥之为虚无缥缈的谬论。
谬论能够拿出来讲道理吗?
当然不能!
所以那位年轻人才说,不买邹某人的账。
不过那位年轻人万万没有想到。
蓝元振想要解释的事情,就恰好与大九州说有关系。
‘这可真是赶巧了。’
他心里如此念叨着。
不过,对面这个年轻人显然是不讲理的,因此他解疑答惑的目标仍然首先指向赵概:“大九州之说其实解释起来也很容易。咱们华夏中土之人没有见过,可是你们忘了白永安是从哪里来的吗?”
话音方落,整个桂香园立刻安静了下来。
刚才吵吵嚷嚷要打架的,以及忍不住靠过来想要围观个究竟的,此时都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唉!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一个中年人忽然问道的拍起了自己的额头。
仿佛是春天第一声炸响的惊雷。整个桂香园的所有宾客,都在这个时候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有人甚至激动的拍打起了桌子,亦或者干脆将一坛酒一饮而尽,然后向着窗户外边直接丢了出去。那些挪动了脚步因而没有在桌案旁边的人,干脆连楼梯的扶手也没放过,就那么激动地拍打起来,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手在痛。
老辣的蓝元振知道,他的道理对方都听进去了。
不过,他也不敢继续在这里呆了。
一来是有些后怕。
二来是他同样引起了关注。
这件事情仍然有可能会传回宫里,即便对他来说完全可能是一件佳话,但是作为小皇帝的心腹太监,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有可能面对太后心意莫测的关注。
所以他还是小心为妙。
因此就在众人还没缓过劲来的时候,这位老太监已经夹着尾这一幕,赵概不禁有些不满的说:“瞧你们把老先生吓的。”
有不少人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但也有人在坚持着自己刚才的观点。
刚才一直在掉线的那个年轻人就是其中之一。
他叫王尧臣,南京应天府人。
宋朝的南京和明朝不同,并不在江苏。
此时,那座金陵古城还被称之为江宁。
而宋朝南京,则是后来的河南商丘。
它在宋朝建立之前,原本只是一个相对富裕的行政区划而已。
不过按照晚唐五代以来的传统,这样的行政区划还有一些其他的叫法,比如古时候的郡名,比如富有军事色彩的所谓“军额”。
而应天府的军额是:归德军。
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总之不会出现在太多人的记忆当中。
有那么一个人,他的人生履历却与之息息相关。
这个人,就是宋太祖赵匡胤。
这个面色黝黑身材魁梧的大汉,在担任殿前都检点的时候,同时兼任归德军节度使,
因此在他造反成立之后,这里便成为了他的龙兴之处。
甚至,就连帝国国号的由来,也与此地息息相关。
先前我们已经说过,按照当时的传统,一块州府一级的行政区划,既可以用古郡名称呼,也可以用军额来称呼。
但这当然不能意味着,它就不能像其他朝代一样,规规矩矩的用著名来称呼。
而南京应天府再升级为都城之前,它的名字是:
宋州!
如今宋朝的国号,便是取自此处。
不过龙兴之地并不意味着必然会成为帝国的首都。
所以在赵匡胤选择便捷作为首都之后,应天府也只能以南京之名成为汴京的陪都。
不过,相对于其他军州来说,都能够调动的资源就多了去了。虽说不能像首都那样搞政治,但他们把教育事业放在了最为重要的位置上。
北宋四大书院之一的应天书院,便坐落于那里。
而王尧臣的成长,也离不开这种环境的熏陶。
这家伙的文章水平,在很多文坛前辈看来,都是这批应试举子当中最出彩的。
甚至有人认为,以他的实力几乎可以说是已经内定了状元的人选。
但谁都没有想到,这位文章锦绣的俊俏书生,竟然会在刚才的争吵当中冲在最前面,甚至还说出了“不买姓邹的账”这种话。
而且,但事态已经平息之后,在那位老先生已经把道理讲透之后,在不他讲出的道理已经得到了无数人认可之后,这位仁兄竟然还在坚持己见。
这就让人百思而不得其解了。
按照常理来讲,诚如刚才那位老先生所使用的逻辑,海外诸州是什么样子,华夏子民固然是不清楚的,但来自海外的那些夷人,尤其是漂洋过海而来的一赐乐业人,总不会也不清楚吧?
白永安和他的族人们,不争是这样抵达皇宋的吗?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王尧臣的反对,却并非是全无道理的。
“我华夏之民,坐拥辽阔幅员,却只拥有天下八十一分之一的土地。而那些蛮夷之人,或许还是刀耕火种,茹毛饮血之辈,比我华夏尚且有所不如,又怎么可能见识过其余八十州的风土?我看,他们知道自己家在哪就不错了。”
这话不仅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但却又并非全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