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衍没有想到,当朝首相王曾竟然会来拜访他。
不过,宋朝的天文之禁非常严格。除了学术研究的传播受到限制之外,重臣与司天监官员之间的来往,也是颇受忌讳的。
因此,两人之间的交集并不像其他官员之间那么多。
所以初一见面,就算是王曾位高权重,他也要寒暄一下。
楚衍更是脸上堆满了笑容,惹得远处偷窥的女儿奇怪不已。
两人没有注意到那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径直走进了叙话的书房之中。
宋朝习惯,书房是商议钥匙的地方。讲究一点的人家,甚至会拥有两个这样的书房,一个用来待客,一个用来接待心腹。
王王曾当然不是楚衍的心腹,而楚衍也没有富裕到可以设置两个书房的地步。
他这个人比较随意,其实也就只有高官们才有资格那样安排。比如王曾家里就有三个书房,而他楚衍存放书籍的地方倒是比三个还多,但接待外科的地方就这一个。
两人落了座,喝了茶水,便开始讨论王曾带来的议题。
“那个白永安,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今天太后在朝上大发雷霆,我就特意去番坊看了一眼。他的那些学问确实有惊人之处,至少能从常人想不到的角度,找出他们所谓的定律。哦,他今天讲的是个本福特定律。”
“定律?本福特?”楚衍疑惑的看向王曾,“这定律二字,不是确定行礼的意思吗?亦或者,诗人们需要确定律诗的……”
“那显然不是那个意思了。”王曾冷哼一声,“那个一赐乐业的夷人,好像对华夏礼仪也不太了解,我觉得那个词,纯粹就是他擅自转译,自然显得有些不妥。不过这原野不是我们应该讨论的。”
“对对对,首相您是何等人物,处理的又是何等国家大事,怎么能够在这些字句上浪费时间呢。只是不知,首相究竟有何赐教呢?”
“赐教当然是没有的,你这天文历算之学,我是只知皮毛而已。但我却有意,让你这位个中高手,与那个白永安切磋一下。”
“切磋?”
“对,而且还要在太后和官家,以及群臣面前。”
“这……”
楚衍立刻意识的问题严重,慌忙问道:“首相为何有这种想法?”
“唉。老夫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啊。想必,你是肯定清楚,那天文谶纬之学,经常被用来蛊惑人心。汉末时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便是衍生于此。而如今。我大宋可是女主临朝,倘若有人提及武周旧事,辅之以谶纬预言,那我皇宋,岂不是有盛唐崩坏之忧。”
“这……”
楚衍对此当然早有担忧,他吃的就是这碗饭,自然知道圈子里的政治风俗。
封建时代素来讲究君权神授,神在天上,所以研习天文,就是在翻译神仙的意志。
所以司天监的人绝对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只是首相大人亲自过问此类事务。所以说肯定不乏先例,但当庭比试这种事情,搞不好就会输掉自己的一世英名。
所以他还是有些犹豫的。
然而这个时候,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爹爹,你就答应昭文吧,他可是为了大宋社稷着想!”
“是谁?”王曾不料门外竟然还有人偷听,不过既然是个女娃子的声音,多半便是楚衍的家眷,想来应该是不妨事的。
何况,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听起来都是偏向于自己的。
因此他站起身来,忽然笑道:“是不是大侄女来声援伯父了?”
其实论起来,楚衍称呼他一声叔叔或许还可以。但他王曾今天是有求于人,那自然要摆出一幅礼下于人的客套劲来。
可即便如此,楚衍也没能为之而心动。毕竟事关自己的政治前途,再客套的虚礼也不能与之交换。
然而,走进书房楚家女儿,不但生得婀娜娉婷,更有一副好脑子。
他似乎猜透了父亲的想法,直言道:“何况司天监如今也是人才辈出,周琮、贾宪都是能够拿得出手的人才。只要伯父将他们两个列在前面,让那个白永安连闯三关,若是赢了,便提议太后录他为官,如是不能,也要包养他的学问广达,以彰显我天朝上国之风度!”
“好!”王曾忽然拍起手来,“楚公生的好闺女,我这就回去提笔上奏,后天太后再次临朝的时候,便是你们双方比较之时。”
“好!”听到有人垫背,而且还包括主要的竞争对手周琮,楚衍终于放下心来,答应道:“谨遵首相所命!”
听到这句话,王曾自然可以满意地离开,第二天一早,通进银台司就收到了他的奏章,不过因为刘太后是两天才有一次垂帘,因此这封奏章是不太可能在朝堂上讨论的。
其实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封建帝国之习俗,太后当然可以一言而决。
于是,起床洗漱之后的太后,便很快看到了王曾的奏章。
但她没有想到,当朝首相竟然跑到官番坊去,亲眼看了一下白永安的学问。
而且还对此大家赞赏。
甚至奏章里的字里行间当中,都充斥着对她昨天行为的不满。
那个当年与她携谋,干掉奸相丁渭的王曾,不应该一直是自己的心腹吗?怎么突然站到小皇帝那边去了呢?
思索了半天,太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耍出一招,投石问路之计,令道:“来人,去把这封奏章送给官家,看看他是什么想法。”
闻听此言,有些宦官便大喜过望,觉得太后是有意锻炼官家的治政能力,因此慌忙上前接过奏章,飞也似的去了。
然后在他的身后,太后的脸已经如冰霜一般。
另一边,赵祯在不久之后就拿到了那封奏章。
因为有昨天的事情在先,加之送来的奏章只有这孤零零的一本,因此,赵祯便疑心这里面有什么阴谋诡计?
因此他颤颤巍巍的探出手,接过奏章翻阅了片刻。
突然他被其中的两个字惊到了。
“定律?”
这是一个多么具有高中特色的词汇,什么牛一牛二牛三的,就如同神兽羊驼一般,在赵祯的脑海中呼啸而过。
而且更要紧的是,这个词在另一个赵祯的记忆里,有着完全不同的意思。
因而,赵祯对这个白永安的身份开始产生了某些疑惑。
甚至忍不住在心中叹息道:好日子没过两天,竟然就发现了同行吗?
这让他的心中一阵焦躁,甚至在书房当中徘徊踱步,思考着应该如何处置为好。
良久,他才好像拿定主意一般的命道:“蓝元振,去找本九章算术来。”
“喏!”
远处的老太监立刻应了一声,迅速转身离开。
这个老太监,便是前些天对赵祯连连看戏的那位,也是后来与他谈及一赐乐业人的那位。
《九章算术》被很快拿来,赵祯迅速的翻阅了一遍,却见其中行文称呼,至少在定律二字上没有与后世相同的。
这让他愈发确定了心中猜想。
因而再次命道:“江德明,你速带人前往番坊,打听一下谁还拥有这样的学问?”
入内押班江德明立刻恭身领命,带着人疯也似的出去了。
而另一边,太后也知道了皇帝那边的反应,只是她心中的疑惑不但没有丝毫减少,反而却变得更多了。
终于,他坐不住了。
“派人去请枢密使曹利用、参知政事吕夷简、枢密副使张士逊、翰林学士夏竦、太常丞桑慥,还有那个燕……”
“燕肃。”旁边的心腹太监阎文应赶紧提醒到,“判刑部的燕肃,心思素来也是精巧的,对天文历算之学也有研究……”
“嗯,对。也叫上他!”
“好,奴婢马上派人去办。”
不多时,一众人风风火火的赶了来。
其实,除了燕肃和桑慥两个小官之外,其他人没事就在政事堂和枢密院呆着,距离禁中也是近的很。
此处的政事堂,官方名称应该叫做中书门下,百姓常称之为东府,与掌握武装力量的西府枢密院相对应——倘若用后世的角度来看,这所谓的东府,即是掌握着大宋行政权力的最高部门,
之前出场的那位王曾,便是这一衙门的最高领导。
但他在太后那里,似乎有些不被待见了,因此西府之首曹利用,便成为了这套顾问班子的首席人物。
话说,这位曹利用可不简单。
二十二年前,契丹人兴师南下,连克遂城、定州、祁州,生擒宋军守将王先知、王继忠等人。
宋廷为之震恐,真宗甚至意欲难逃。
若不是宰相寇准疑虑主战,北宋恐怕那时就已灭亡。
后来,宋军在澶州城下射死辽军主帅之一的萧达凛,挽回了最初的颓势,双方后来一合,这曹利用便是宋朝派出的使臣之一。
当时他的官职还非常小。
宰相寇准甚至在他出发的时候,咬牙切齿地威胁他说:“虽然皇帝给出了三百万贯的价码,但如果你敢超过3三十万贯,我就宰了你。”
曹利用不辱使命,最终以三十万贯的岁币价格谈成了这场和议,是为澶渊之盟。
这一点,高中生赵祯也是很清楚的。
当然高中课本并没有写他后来的经历。
宋晴对于来之不易的和平看来是非常重视的,因此曹利用凭着这份功劳,在以后的仕途当中可谓平步青云,并最终坐上了枢密使的宝座。
顺便提一句,射死萧达凛的周文质,前不久刚刚和状元出身的蔡齐一同挨了处分——被罚铜三十斤——原因好像是变法失误。
所谓的罚铜,因为铜料在当时是货币的原料之一,所以其本质就是罚款。
而在崇文抑武的大宋,能和状元一起挨处罚的人,个个都不再简单。
可见,那场战争给许多人都带来了巨大的人生改变。
像曹利用这样的人,当然知道应该好好抓住这样的机会。
因此,在如今这个女后临朝的年月里,他也知道该向什么人献媚。
在简单的发问了那封奏折之后,曹利用据率先发言了。
“太后,这东府的王老儿恐怕脑子不太好使了,区区一个术算之才而已,与国家又有多少帮助?明年要举行的抡才大典,才是我朝最应该重视的事情。但即便是轮胎大点,也不至于出动整个翰林院。一个小小的术算之财,何必闹的司天监出动三名扛鼎人物?”
“这话说的有道理。”太后冷哼一声!但却故作委屈的说道,“可人家王老儿觉得,吾昨天的行为,实属是对官家的不恭。”
“太后您是官家的母亲,哪有母亲去恭敬儿子的道理?”
“可人家也还会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啊!我昨天那班动静……”
“陛下。”一旁的吕夷简忽然打断道,“圣人的教诲,可不是用来打趣的,那样会得罪很多人。”
太后住了嘴,慢慢的转过脸去凝视着对方。
倘若是别人说这话,太后恐怕就要骂上一声腐儒!
但吕夷简可不是什么辅腐儒,他甚至都不能以儒生相待。
“吕参政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王相公奏章当中所说的,只是白永安这个人是否究竟有才华?说起来,也是您最早提出这个问题的,他作为臣子,亲身去探访一番,那是对您的忠诚。”
太后当场被说的哑口无言。
昨天确实是他最先发出了这个疑问。
但那是气话,也是在羞辱小皇帝,并非真的让臣子们去看看那个白永安究竟有什么样的才华。
可王曾那个家伙偏偏就去了。这不成心恶心人吗?
而且他还嫌那样的小恶心不够,偏偏要在朝堂上再重重的恶心一回。
这一点,太后是看明白了的。
要不然也不会请这么多人来商议。
但是吕检是什么人啊?比丁渭甚至寇准也差不了多少了。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一点呢?
因此太后有些恼怒道。
“社稷重臣,并以此来讥讽郡王,这成何体统?”
“讥讽?”吕夷简微微起了眼睛,“太后这话虽然有些偏激,但是话糙理不糙。”
虽然这话并不完全是称赞,但是太后知道,吕夷简既然这么说,那么下一句就要切中问题的核心了。
果然就听到:“如今官家尚且年幼,委之以政事,怕力有不逮,但偏偏有那么一些人,不顾大宋的社稷安危,黎民的安宁福祉,非得拿那些繁巨的事务去惊扰官家。这恐怕为时尚早。”
这话已经说得无比露骨了,吕夷简显然不会在太后面前帮小皇帝说话。
而且他还为老太后持续垂帘听政,寻找到了充分的理由。
其实,倘若在大庭广众之下,吕夷简也不敢把话说得如此刻薄。
但现在,他们只是在便殿小小的商议一下,知情者也不过都是老太后的心腹而已——唯一一个可能谈不上心腹的燕肃,也是个不足为惧的小角色。拿这话来恐吓一下他,恰恰是极好的。
因此他也没有什么顾忌,直接摆明了支持太后继续垂帘听政的立场。
至于那些支持皇帝的声音,自然就成为了他们的绿的目标。
太后对这样的表态当然是相当满意的。
因此她环顾四周,看看其他臣子是不是也是这番意思?
果然那些人都很识趣的躬身回禀:“臣等愿为太后肝脑涂地,至死不悔!”
“好!”太后非常满意,但问题的本质内容还没有解决,因此他又问道,“那么,王老儿所说的比试又该怎么处置为好呢?”
“王老儿”这个称呼,对于王曾来说显然是有些过分的。
即便是刚愎自用的曹利用,平时里也是不敢这种样说的。
只是,对方对抗太后的意思过于明显,所以他在太后面前才用上了这等恶语。
而太后似乎也很理解他在后来的话语当中,甚至直接引用了这个称呼。
甚至连吕夷简变相地纠正,都没有放在眼里。
但吕夷简似乎也不以为意。
相比起远在西府的曹利用,他吕夷简才是王曾更为直接的竞争对手。倘若他还想往前继续挪动几步的话,身为顶头上司的王曾,就将是一个巨大的绊脚石。
因此这次,他毫不避讳的为太后出了个主意。
“王相公以司天监考校白永安,确实是有些小题大做的。我看朝中也会有不满的声音,不如我们稍稍修改一下,从其他官员当中挑选一些善于此道的人来出题。这样即便失手,因为并未出动真正学识渊博的司天监,所以也不会有损朝廷体面。”
“好!那你有什么人选?”
“微臣认为,判刑部的燕肃就是个很好的选择。另外,陛下也可以派人张贴告示,招募一些此类人才,无论官民百姓,只要能够胜过白永安,就有重赏。”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朝中就没有这类人吗?”
“有肯定是有的,三司衙门里算账的刀笔小吏,怎么说也有好几百人。但是陛下难道不需要告诉那些黎民百姓,你昨天的那番话并不是针对专家吗?难道怒不可遏的话语,出自母仪天下的名吗?不,是有些愚夫愚妇理解错了。”
太后忽然笑了起来。
就连一旁的曹利用也忍不住赞道:“王老儿机关算尽,却没想到吕大参竟然有这样一手。就算他能成事,旁人也不会觉得是他们赢了太后。而是太后娘娘您,真的想知道那个白永安究竟有何才华。”
“说的没错。”太后高兴地看向吕夷简,“大参真是国之柱石也?”